樹華見羅青擋在那裡遲遲不走,不由有些氣惱。她怒道:“我諒你這三年遭遇,沒怪罪於你,你到為了這小妖要與我作對?真是出息了!”
羅青聽她言語刻薄,也不再沉默,他大著膽子反問道:“既然樹姨說我母時日無多,又為何在這山間野林害人?於情於理,這都說不通。”
樹華聞言,神色古怪地笑著反問他:“害人?你可親眼見到我害人?!”她眼神瞟向柴石,“我害的,是妖。”
“這……”羅青一時語塞,這害人害妖還不是一回事?幼時他便知曉這個理。人或妖,隻要相安無事,便沒道理相互加害。諷刺的是,就是這個道理,也是樹華教與他的。
樹華見他神色窘迫,心裡也歎了口氣。她自知剛才那番話強詞奪理。但她彆無選擇。她何嘗想做下這等孽事?隻因心中掛念甚多,到後來竟放也放不下了……真真是作繭自縛。想到這,她麵色稍緩,瞥了一眼一旁鬼鬼祟祟議論的柴石和白路,又看了看低頭不語的羅青。罷了,這事遲早要被他知道,不如自己先了卻他的疑惑……她轉身看向羅青,幽幽地開了口:
“其實你母親……阿綺的陽壽早已儘,是我私自續了她的命。”
羅青為這話所驚,抬頭望著樹華。樹華沒理會他,自顧自說著:“隻恨我修為尚淺,終我所能也無法換她半日壽命……”她看向羅青,“你還記得這林中先天水木陣吧?”
羅青點頭,樹華又說:“這先天陣有七個陣位,因得天時地利之便,又有七位陣主坐鎮。若完全發動,威力無窮。隻可惜……它已經殘缺了。”
聽到這,柴石插言道:“怎麼,這陣不完整?”樹華答道:“不錯。七處陣位的陣主,原是生於該處的草木。他們憑借修為,坐鎮一方,其他族類向其稱臣,俯首聽命。……其中搖光位的陣主,被我用計殺死,自己取而代之。”
眾人聞言暗暗吃驚,不明白這百年藤精有何執念,定要鋌而走險。樹華接著說:“我用采納之法借機奪了搖光陣主的修為,才續得阿綺七日壽命。但也因此耗儘修為,落得如此模樣。”她仰著頭,像是自言自語:“這個樣子的我,會讓她害怕。”
“所以不論用什麼辦法,我都要在七日之內恢複人形。”她調整了情緒,變得決絕,“我利用陣主之便,開啟了水木陣。雖然搖光陣主之死破了水木陣的先天格局,但用來惑人惑妖卻綽綽有餘。哼,妖物之間互相殘殺本是常事,隻要我不動人類,誰也沒理由找我麻煩。”她望向柴石,“你便是第一個!”
柴石被她說得有氣,他不屑道:“第一個碰上我,隻能算你倒運。”
“倒運?”樹華輕笑,“非也。第一個碰上你算我幸運。”她摘下腰間的佩飾,在手裡顛了顛,“你給我送來了個好寶貝。”
柴石見她把玩自己的佩飾,心裡一陣窩火。他剛要發作,就聽一旁羅青說:“樹姨,即便有難處,奪人之物也非善舉,還是快還給這小兄弟吧。”
樹華輕蔑地瞥了他一眼。“你可知此為何物?”她頓了下,又言:“此物名為‘銀琉璃’,對人來說一文不值,但對於妖物,卻是行走四方不可或缺之物。銀琉璃,信義之物,非德高望重者不能持有。與其被這小妖當玩物,不如我攜之以救人。”
羅青見她決絕,連連搖頭歎氣:“樹姨,你這又是何苦?生老病死,既定於天,憑借我們的力量本就無法扭轉。又何必勉力而為?再說,人死並非一切終了。靈魂依然可以輪回轉世,再生於世上……”
樹華冷哼一聲:“輪回?那隻是你們人類一廂情願的想法!一世便是一世,死了便形神俱滅。世上哪有什麼輪回之法?!”
羅青沉默了會,才繼續說:“輪回之法,世間的確存在。樹姨乃百草之族,可能有所不知。請看……”他卷起右臂衣袖,四道紅線般的印記纏繞在他手臂上。白路和柴石好奇地湊過來看。
“這是什麼?!”白路吃驚於這印記的顏色,火焰般鮮紅,像有生命般在皮膚中隱隱流淌。
“往生印。”羅青默默答著他的話,“靈魂輪回的證明。但凡人類,身上或多或少都會有這樣的印記。這印記……如同刻入靈魂,永遠無法消除。每輪回一世,便增加一道。”
樹華看見印記,眉頭皺了皺:“……這種伎倆,休想拿來騙我!”
羅青抬頭對上她的冷漠:“小侄何須騙你?這本就是事實。”
樹華愣了愣,心中有些動搖。她歎息一聲,說:“……好,就算這是事實。你可曾記得前四世輪回經曆何事?你往生的親人又是誰?”
“這……小侄再也無法想起。”
“那便是了。”樹華咬牙切齒道:“什麼輪回轉世,還不是重新做了另一個人?!就算阿綺再生於世,她又怎會記得我?隻怕那時我們早已形同陌路……我不甘心,不甘心那種咫尺天涯的感覺!”她神色淒然,緊了緊手中的物事。“不過……這東西倒給了我指了條道……”
她驀地盯住柴石:“你可曾聽說……不死藥?”
柴石聽見“不死藥”三字,臉色頓時垮了下來,他偏頭睨向樹華:“聽過聽過,那可是在人類和妖怪間廣為流傳的故事之一。據說西王母居住的昆侖群玉山之巔,有一處冰華凝成的險峰,峰上生著一株冰蓮,也不知是何年月便長在哪兒了,傳說那就是不死藥了。不過凡人喜歡稱它‘不老不死藥’。可這株冰蓮早已被某位仙人收了去,即使你到了西昆侖上了群玉山,也找不到啦!”
樹華聞言並不沮喪,反而笑道:“那你又知是哪位仙人收服了冰蓮?”
柴石不屑地揮揮手:“這我怎知?於我無用之物我才不關心。”
“東蓬萊,百草仙子。”
“啊?原來是位列仙班的百卉之主啊。”柴石聞言搔搔頭,“唉……這下完了,傳說終結了,妖怪和凡人都沒盼頭啦!不過呢……”,他又斜眼睨了睨樹華:“就算你攜銀琉璃前去拜見,你以為那位位高權重的太清真仙會理睬你這個卑微的藤精?你還是死了這條心罷!”
柴石話一出口,就見樹華臉色一變,倏地掃出一根紫藤。那藤快如閃電,柴石躲閃不及,啪嗒摔了個四腳朝天。羅青立刻上前阻住樹華。
“樹姨,這位小兄弟說話雖不中聽,但也是事實。母親說過,為了她,樹姨已經犧牲了太多,她這一生無以為報。若她知樹姨又為她以身犯險,她死也不會安心。”
樹華驀地停止動作,難以置信地望著他:“你說什麼?難道阿綺她……”
羅青點點頭,道:“樹姨,其實母親她……早已知道您的身份。她知道為何我家的稻穀比彆家長的好,也知道為何我家井水從不乾涸……”
“……”
“母親雖然從小懼怕妖物,但她每次談起樹姨時,都會微微笑著……她從未怕過您。”
樹華沉默良久,如夢初醒般歎了口氣。“原來阿綺她,早就知道啊……”。她之前全身散發的戾氣,似乎隨著這聲歎儘數化為烏有。羅青在一旁,也不知如何是好。他輕輕說:“樹姨,與我一起回家吧。”
樹華忽然捏緊手中那枚銀琉璃,望著遠方對他說:“你且回去,待我東海一行回來,自會去尋你們母子!”她笑得決絕,作勢欲走。
羅青見她執迷不悟,心裡著急,柴石見她蓄意要逃,馬上戒備起來,就等她有所行動時立刻發難。白路在一邊站著看向眾人。眼下這陣仗他完全是局外人,他沒那個資格,也沒那個能力插手。他雖然有些同情這藤精,卻也不能苟同她不擇手段的做派。
正當眾人各懷心思時,林間草木漸漸躁動起來。四周風過聲,蟲鳴聲,枝葉沙沙聲混作一團,卻亂了章法,似大難臨頭迸發的哀嚎。聲響越來越混亂,最後竟如排山倒海一般震得人腦袋發懵。樹木草葉無風自動,莖葉交疊,形色混淆,既相互分開又融為一處。空中濃烈的綠色如山洪奔湧,衝刷著整片山林。岩石如同融化一般失卻形態,混合在一片流淌的碧綠中。林間透下的天光忽而朦朧忽而閃亮,似乎化為聲響混合在無儘噪雜中。透過嘈雜隱約可聞遠處間或傳來的一兩聲禽鳥嘯鳴,如歌如泣,讓人心驚膽寒。樹華被這異象震驚,全身碧綠的顏色如血液般流淌。她麵如土色,驚恐萬分。
羅青和白路不曉得發生何事,隻覺得眼前景象甚是駭人。柴石也慌了手腳,他見樹華像是知曉什麼,也顧不得那麼多,朝她吼道:“這怎麼回事?!!”
那邊樹華卻連人形也無法維持,她扭曲著身子倒在地上,四肢痙攣著化為藤狀。羅青大喊一聲“樹姨”,捧起那段藤蔓。空中則響起她模糊的聲音。
“水木陣被強行破壞,動搖了陣主的根基……”
那段藤蔓在羅請手中蜷曲著,扭動著,碧綠的顏色水滴般向空中流淌。瞬間,莖端綻放了一抹鮮紅,隨即整條藤蔓化為灰燼,落在羅青手中。羅青怔怔望著手中灰燼,不敢相信這曾是那個強悍的姨娘。
柴石瞬間醒悟了什麼,他大喊著讓羅青與白路逃命。白路見羅青一動不動,也顧不得那麼多,使勁拉起他就向剛才那道岩溝的方向狂奔。耳邊嘈雜的聲響一直在繼續,林間的景色在他們身後逐漸變得混沌,分不清哪裡是樹,哪裡是草,哪裡是風,哪裡是光……
三人一直朝東,終於逃到了那條岩溝邊上。樹林邊緣地帶異象並不明顯。幾人在此暫作歇息。他們望向來時的方向,隻見密林深處昏暗一片,不能分辨。白路心有餘悸,問柴石那是何故。柴石也是緊張萬分,他死死盯著樹林,一刻不敢放鬆。
“方才那便是百草族‘采納之法’……這規模,恐怕是那六位陣主所施。”
白路之前隻聽羅青說過“采納之法”,卻沒想到竟是這般駭人的光景。他顫抖著繼續問柴石:“那她……死了麼?”
柴石知他問的是樹華,他歎了口氣:“說不準啊……百草族向來良善,采納之法也並非取人性命的邪術,不然那些無名小草早絕跡啦。可你看剛才那情形,就算是我們,若是再耽擱片刻,怕也屍骨無存了。”他想了下,接著說:“也許是因水木陣被強破,波及六位陣主。它們才想借采納彌補修為。采納麼,靈力越高越先遭殃……”
白路隻知堵了七處泉眼,卻不知有人在那之前便強行破了陣。他聽了柴石的解釋,又想到那藤精擅自布下陣局害人,最終卻將自己也害了,不由感慨起這世上的因果輪回,真如冥冥中定好的命數。隻是……可恨之人也有可憐之處。想到這,他望向一旁的羅青。
羅青隱了悲痛之情,走向柴石,伸手遞過一個琉璃佩。柴石見佩,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原來他方才光顧著逃命,竟將銀琉璃忘之腦後。果然,對他而言,世上還是命最重要。
他接過銀琉璃,對羅青與白路說:“這方岩溝難不倒我,可你們二人該如何過得?”羅青曉得附近地形,回他道無妨,沿著這溝南行一裡,有一處天生橋。那裡便可過得。
柴石聞言,搖頭晃腦了一陣,又咧嘴笑著說:“我與你們算萍水相逢,你們於我也有救命之恩。反正我也南下,不如再與你們同行一段,可好?”
他這話說的倒是實情,他原本是從渝水北入的林,南下辦些事。羅青隨手將鐮刀還給白路,沒有反對。白路經曆了那些,覺得這小妖是個有情有義之輩,也樂得與他同行。三人便一同沿林南行,
此時,混沌的密林中,一處深穀卻是一片清明景象。穀兩側的崖石上,幾股水流忽然湧出,擁擠著朝崖下衝去。崖下一汪潭水碧波漣漣。飛泉入澗,激起重重水霧。隱約中,依稀可見潭中凸岩上一株鮮翠欲滴的異草,靜靜地散發著陣陣幽香。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