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魚沒有睡著,她瞪著一雙如饑似渴的眼,從書櫥翻到書桌,麵上帶字的都被她搜刮了一遍。
啊,啊,看不懂。
她像個絕望的文盲,站在窗邊哀歎,默默流下了迎風淚。
文盲竟是我邪?文盲竟是我也。
屋外寒風侵透薄紙,梁魚搓了搓臉,想著該是深冬,凍腳。她吹了燈,噠噠爬回床,梆硬。好在湯婆子還能給她最後的慰藉。
她閉上眼,開始自問自答。
我叫什麼?梁魚。我娘是誰?孫蘭香。我爹是誰?梁宏暢。家住哪裡?臨安府清江縣招賢坊三七巷。
我最近在乾什麼?巡街,給小陸大人當狗腿,啊不,輔佐查案。
梁魚睜開眼,眼睛瞪得像銅鈴。
查案?查案!
她騰地起身,背挺得僵直。
嫌犯何人?養濟院錢氏。
高宗安業年間,曾下令各府州縣建養濟院,發倉米、棉布,以安置貧病無依的孤老,兼擇一丐頭以管轄眾人。
此令沿襲至今,撫流離孤老無數。那錢氏便是清江縣養濟院一小小丐頭。然而他的權力卻不俗。
按本朝律令,孤老身死則除名缺,不再發米布。
這錢氏卻大膽,每逢縣丞查點,必予以搪塞,言孤老行動往來不便,無法按時到養濟院接受清點。實際上瞞報人數,背地裡吃空額,貪米布。
但一個仁政的名頭蓋過來,縣丞也無可奈何,即作罷。強人難扭地頭蛇,上任縣令隻求安穩,因此對此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實則對錢氏的貪贓心裡門清。
錢氏是刺頭不錯,但小陸大人是更硬的刺頭!
陸玨此人年輕氣盛,頗有些文人的傲骨張狂,他偏是不依。他花幾天幾夜集中他有點用但不多的四個狗腿子們,按孤老原報名冊一個個查對,竟清出五十多個空額。
陸大人震怒!且那錢氏愚笨,竟又使出詭計,教唆十幾個瞎子沿路哭嚎,擾亂治安。陸大人一個下令,將十幾號人統統扭送牢獄,不服就打,打到服。
梁魚撓撓下巴,她略一琢磨,這小陸還是太年輕,缺少社會的毒打,現在棄暗投明是否還來得及。
胡主簿就不錯,是個圓滑人。且她有理由懷疑,她被狗攆二裡地就是那錢氏餘孽聯合稚童使的詭計,目的是敲打她這個狗腿子四號。他爺爺的!
梁魚越想越氣,竟睜眼到天明。
五更,孫氏敲響了她的門:“魚寶,把溺桶提出來一下,收糞的來了。”
梁魚如遊魂般照做。
“哎呦。”孫氏被她嚇了一大跳,她撫了撫梁魚的青黑眼眶,疑惑問道:“怎地如此憔悴?”
“啊......”梁魚一出聲,嗓子已然嘶啞。她咳了咳,開口道:“沒事兒,娘。就是有點睡不著,今天躲懶不當值,我繼續去睡了。”
她又如遊魂般蕩回去,剛蒙頭不久,呼聲就出來了。
孫氏趴門外聽了一會兒,安心地笑了。
梁魚沒吃早飯,孫氏怕她餓,特意讓王婆子提前了午飯,又蒸上幾個鮮蝦餃給她墊墊肚子。她自己則是去了前街的繡鋪,那兒有單獨的繡房。
梁魚起的時候,日頭正盛。她搬一張圓背交椅上院子,翹腳眯眼,好不快活。
“啊!神仙也不過如此。”她塞過一個餃子,喝一口桂花茶順順喉。
那明晃晃的太陽光將她團團圍住,她給自己翻了個麵,又撅著腚跪坐在椅子上。
院牆上的老貓嗷一口,打了個愜意的哈欠,抖抖胡子,舔舔白手套。
“咪咪,咪咪,啾啾啾。”梁魚晃了晃鮮蝦餃。
老貓起先不看她,如老僧入定般一動不動。後來可能扛不住鮮蝦餃的香氣,也可能是想逗逗這個看上去不太聰明的活物。
它輕輕一躍,就跳下矮牆,翹著尾巴緩慢地走過來。
梁魚如癡漢般盯著它一動不動,她捏著餃子尖尖試探地問:“給不給摸,給摸就給吃。”
“喵~”老貓叫了一聲,嗲嗲的。
“嘿嘿嘿。”梁魚發出了杠鈴一般的笑聲:“你同意啦?那就休怪我無情了!修貓咪,姐姐我呀,是個變態吖!”她如狼似虎地撲上去。
鮮蝦餃掉得隻剩尖尖。老貓眼疾手快,嗖一下,貓竄上鄰居家的樹,不見了。餃子也,沒了。
梁魚傻眼。她無能狂怒,指著樹威脅:“等著,我遲早要砍了你!”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樹紋絲不動。
梁魚化悲憤為欲食,中午在飯桌上大施拳腳,大吃特吃。
孫氏看得心疼連連,她擱下筷子,直言:“我的寶啊,這可餓壞了吧。這下真是遭罪了。”她取下絹布,拭了拭眼淚。
梁魚趕忙拍了拍她,飯還含在嘴裡。她灌過一口水,咕咚下咽:“娘啊,我能吃證明已經好全了,您應該開心呀。”
“是呀是呀。”孫氏欣慰地笑了,她直讚符水的妙處:“改明個兒帶你去見見這位神仙,再給我魚寶再算上一卦。”
梁魚笑容消失,她扯了扯嘴角道:“娘,這倒是不必了。我信佛,見不得道士。”
她露出標準的八顆牙齒,微笑。
“對了,娘。我爹呢?”梁魚打了個嗝。
孫氏捂嘴直樂:“魚寶忘了?這陣子正逢上官差往來,邸店生意忙,你爹中午就不回來了。”
“哦哦哦。”梁魚掩飾般把臉埋進了碗裡。
“你呀,小沒良心。吃飽了才想起你爹,你爹這幾天可被你嚇壞了,人都清減不少。”孫氏點了點她的腦袋。
清減?未必吧。
梁魚攬上了孫氏的胳膊,撒嬌道:“哎呀,要是娘不在,我肯定不吃都會念著娘。”
孫氏被哄得開懷大笑。
梁宏暢果然趕上了晚飯。他先聲奪人,老頭子操著一把顫音,老遠就喊:“根寶啊根寶,爹可想死你了!”
梁魚不搭理,孫氏笑著糾正道:“你女兒有脾氣了,叫魚寶。”
“好好好,魚寶,魚寶。是爹不對。”梁宏暢腆著一張臉擠進母女中間。用飯時,他一個勁給梁魚添菜,那碗被堆成了小山。
飯飽,梁魚伸了個懶腰,道:“爹娘,我去衙門了。今晚可能就不回來了。”
梁宏暢把她送到了巷口,他抖著唇,依依不舍:“我兒啊,爹我已經折壽二十年了,可就見一麵少一麵了。我兒好好照顧你娘,也照顧好自己。”
“我今天把錢都清點了一番,托付給了你劉叔,以後有事就去問你劉叔拿。爹和他是二十多年過命的兄弟......”他紅著眼眶,已經說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