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菲陡然回神,發覺到自己正在做什麼。但還沒來得及鬆開拇指,耳邊突然傳來一聲呼喊。
“季菲!”
半截是藍色的火苗被風吹熄,她轉頭,看見方林溪站在一堆墓碑中間。
這個畫麵在後來回憶起來甚至會覺得有些荒謬,但當時的那一瞬間,兩人都隻覺得腦海空白。
方林溪往這邊走了幾步,沒看季菲跪下的膝蓋,而是斜斜看她的臉。
他那時沒戴圍巾和口罩,說話間麵前凝出淺淡的白霧:“我給你拿個盆吧!”
沒等季菲回答,方林溪已經轉身,還真從那群人帶來的一頓東西中扒拉出一搪瓷盆,然後又快步向她走過來。
自然得好像兩人從前關係就很好。
季菲的眼睛在這時已經重新聚焦,看清有個婦人一直皺著眉頭也向這邊看。
但還沒等她做出什麼反應,方林溪已經拿著那個搪瓷盆走近,完全阻絕了季菲試圖往外延伸的視線。她隻好看著他,瞳孔倒影中兩個人都同樣穿著校服。
“今天怎麼這麼冷!”他自顧自地打破冰涼氣氛,把搪瓷盆放下,“今天我爺爺忌日,我就請假了,待會兒還得回去跳高,煩死了!”
“對了我叫方林溪,你記得嗎?我倆一個班的!”他居然可以把每句話都說得語調上揚,試圖從寒冷中蹣跚出一條路。
季菲點點頭,始終注視著麵前的人,不過眼眸裡沒什麼情緒,像是蒙上了一層大霧。
她一直不出聲,方林溪大概也有些尷尬,抬手佯裝理了理敞開著的校服外套裡麵的那件衛衣領口,肩膀塌下來些。
季菲後知後覺自己現在這個姿勢會讓人有壓力,使了些勁站起來,但大理石太硬太冷,起來的時候膝蓋反射性一彎,踉蹌了一下,被方林溪一把攙住。
“你還可以嗎?”握住她小臂的手隻一瞬就變成虛托著,方林溪很有分寸地問她。
季菲的腿已經從剛開始的麻木變成酸脹,差點又站不住,但她搖搖頭,輕聲說:“謝謝。”
然後就要重新彎下去拿那半疊黃錢紙和那隻打火機。
“我幫你吧!”即使隻是兩個字的回答立馬給了他台階,方林溪立馬蹲下去搶先一步拿起來,抬頭看見沒應答的季菲又覺得有些尷尬,隻好沒話找話的指著地上那隻搪瓷盆說,“這盆是我們家一直用來燒紙錢的,要不你放在這裡燒吧,特吉利,真的!”
那年津城還沒有墓前不能見明火的規定,但絕對沒有直接在地上燒錢紙的道理,何況風還這麼不厭其煩地吹,季菲聽得懂他善意的提醒和勸阻。
她沒有解釋自己其實並沒有準備這麼魯莽地做,隻是點了點頭,然後伸出手想要接過錢紙和打火機。但神經壓迫帶來的麻和酸軟幾乎進入骨頭,身體甫一偏移就踉蹌一步。
方林溪又一次朝她伸出了手,但這次季菲總算搶先自己站穩。
他隻好悻悻地收回橫著的手臂,手中還是握著那疊錢紙和那隻火機。
季菲對他沒有任何的惡意,但精神確實萎靡,所以即使知道自己接連的沉默和後退並不禮貌,也並不準備開口解釋什麼,隻盼著這樣就能讓她趕緊蜷縮回隻有自己的世界。
但方林溪卻似乎絲毫不察,依舊熱心,隻猶豫了一下又建議道:“...要不,我幫你燒吧?”
季菲回答的聲線平穩,聽不出除了冷硬之外的情緒:“謝謝你,但我想回學校了。”
風停住,方林溪本來已經打直的背又重新塌下去,季菲突然又幻視一棵白楊。
“林溪,你在那邊乾什麼呢,要給你爺爺磕頭了!”
應該是他媽媽在喊他,方林溪轉過去應了一聲。季菲正在等待他把黃紙錢還給自己,沉默了一瞬的方林溪卻突然加快了語速開口道:“我幫你吧季菲,真的,剛才在那邊我媽就沒讓我燒,我真特彆想用打火機,看在我們是同學的份上,你能不能成全我一次?”
是比剛剛站在墓碑叢裡喊她還要更喜感的一段話,於是季菲控製不住的,發自內心地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那我就當你答應了啊!”
這樣說完,方林溪自顧自蹲下,把那個搪瓷盆挪到合適的位置,季菲看著他動作很迅速地把薄薄一疊紙錢分開,蓬散的一盆,打火機一燎橙色火焰四散。
搪瓷盆內裡繪了花紋,被經年累月的火焰燎出不均勻的灰色,隔著紙張燃燒的淡淡灰燼味,季菲聽見方林溪口中念念有詞。
“叔叔阿姨,這是季菲替你們燒的錢,我厚著臉皮替她點了...我爺爺也在下麵,你們要是打麻將可以一塊約,湊個三差一。對了,要是缺什麼你們也可以和我爺爺說,讓他老人家一塊兒給我托夢......”
灰蒙蒙的陰沉空中飄浮著燃燒後的紙屑灰塵,完全是不著四六的話,卻神奇地堵住了從季菲心口破洞吹過去的風。
半疊錢紙很快燒完,方林溪隨手撿起假花撥了撥殘餘的火星:“完事兒了!”
他爺爺那邊開始放起鞭炮,方林溪直起身來,轉過去想把打火機還給季菲,卻看見一張淚流滿麵的臉。
“你沒事兒吧?”
他問地急急忙忙,季菲卻其實什麼都沒聽清,耳朵裡隻有讓她下意識張開嘴巴的“劈裡啪啦”。
特彆、特彆、特彆喜感的畫麵。
再回憶無數次,季菲還是這樣形容。
但那時的方林溪完全手足無措,想要掏紙巾給她也找不到,遞袖子吧也不太合適,在身上很快地摸索了一陣後隻能猶猶豫豫地緊張開口:“那個,你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
其實季菲想說說出去也沒關係的,但就在話要脫口而出的時候還是被強行止住,她最後隻扯出一個大概比哭還醜的笑,說:“那就謝謝你了。”
如果說了沒關係那就是希望以後真的不要再有瓜葛了,但是每一次的推開都要消耗一次自身和對方的能量,還是不要做這麼尖酸又冷冰冰的人了。
爸媽知道了也會不高興的。
季菲這樣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