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近午時,天空晴得一點雲絲兒都見不著,陽光就那麼直直的照下來,曬得地麵上熱浪翻騰,蒸籠一般。
我抹下一把虛汗,躲在涼棚下邊喝茶邊看外頭人來人往。
也不知道是不是沒睡好,今早一起來身上就有些不爽利,渾渾噩噩的,腦仁針紮一般的疼,走路都跟踩了棉花似的,綿中帶軟。在集市上逛了個把時辰便有些把持不住,索性在路邊找了個小茶棚偷偷閒。
順子少年心性,陪我待了片刻就坐不住了,扭來扭去的晃得我頭暈,也被我打發走了。
現下一個人在涼棚下坐,吹一吹小涼風,喝一喝不算上乘但也解乏的粗茶,看著遠處不知誰家的小孩成群結隊的嗚呀跑過,一時有些感慨。
記憶這玩意,說來也怪,過去的事情,總不去想,也就淡了。淡著淡著,漸漸的就給忘了。忘了好些年的東西,卻又可能碰巧被一種契機拉扯出來,清晰,且鮮活。
這種契機有可能是一舉手一投足,也有可能是不經意間的似曾相識,也可能是忽然降臨的一個夢。
夢到我爹,這麼久以來,這還是頭一次。
夢裡的那個院子,就是我從小長大的地方。也是這二十年來裡,於我來說,唯一稱得上家的地方。
我家那所老宅子,如今也不知道怎麼樣,空置這麼久,估計早是廢宅了。自打我老爹去了,狐狸就帶著我匆匆離開,除了隨身的十來兩碎銀子,家中其他的物件一樣都沒帶走。之後我便跟著狐狸四處漂泊,按狐狸的話講就是雲遊四海,天南海北的哪兒都去了,就是沒再回去過。
年幼時我曾經問過狐狸,為什麼不回去,哪怕一次。為什麼從不回去看看。
狐狸總是挑眉看我,拖著調子答:“哦……回去?回哪兒去?你跟著我,日後有我在哪兒,你便在哪兒。”
那時候年紀小,人也傻,狐狸說啥就聽啥,也就真的缺心眼的隨他去了,過著吃飽了這頓沒下頓的貧苦日子。也就在這種極不靠譜的生活裡,高牆大院的老宅子日漸模糊。
直到昨晚做的那個夢。
夢裡的一草一木一格一局都和老宅子一模一樣,不差分毫。
院子裡的那座錦鯉池,原先其實養的是一池的荷花,肥大的荷葉在夏天能鋪滿一整個池麵,層層疊疊的一大片,荷池邊沿都被遮擋的嚴嚴實實。就因為這個我還曾掉進去過,在裡頭撲騰撲騰喝了好幾口水,被老爹拽著衣領撈起來後這池子就改養魚了。
老宅占地很大,外院尤其寬闊,裡頭隻住了我跟我爹兩個人,附近跟我差不多年歲的孩子就總喜歡一窩蜂的來我家院子玩,十幾個小孩子在院子裡一陣瘋跑,咋咋呼呼的吵鬨聲都能頂破天。我爹就抱著壇酒在幾米開外的台階上隨便一坐,自備一盤老醋花生,磕一口花生灌一口酒。
我爹愛酒,不管是嗆喉嚨的燒刀子還是唇齒留香的陳年老窖,是酒他就喝。
狐狸沒少在我麵前拿這個打趣:“你爹喝酒,不分好賴一揚脖灌到底,那不叫喝,叫牛飲。”
正出神間,忽被一陣稚嫩的喊聲喚回神。我略側過身,旁邊一個七八歲大的小男孩黏在茶棚老板的身邊,手裡一串冰糖葫蘆舉得老高:“爹爹爹~~你嘗一口,可甜啦~”話尾提了調子,帶著一點點邀功的味道。
茶棚老板就著那孩子的手咬了口,笑開一臉褶子,兩手在那男孩臉上一陣搓揉。
興許是我看過去的眼神過於專注,老板娘端著茶壺過來在我茶杯裡蓄了蓄水,樂嗬嗬的開口:“那爺倆總這樣,讓客官笑話了。”
我笑著搖搖頭。
老宅外臨著的那條街每年夏天一過晌午,就總有吹糖人的小販推著車叫賣而過,我也曾舉著剛買的糖人風風火火的的奔回屋,獻寶一樣的舉給我爹看。
我爹他……
過去的總歸是過去了,何況已經過去這麼多年。
我結了茶錢,起身往外走。不知不覺間日頭都開始往西去了,中午炙烤的感覺弱了些,我也懶得再折回集市,便慢吞吞的挪回客棧。
天色還未擦黑,順子這時候還不知道在哪兒瘋著,我索性回屋躺會兒,這一路走回來我又出了一腦門子虛汗,手腳也是軟的,恐怕是日頭太毒,有些中暑。
在榻上和衣湊合躺躺,原本隻打算閉目養養神的,誰知一閉眼,眼皮就跟黏一起了似的,身子一個勁兒的往下沉,困頓間意識一斷線,再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就在自家老宅的院子中站著。
還是那個院子還是那棵樹,樹下一池錦鯉在水裡歡騰,院牆上的爬牆虎一葉蓋著一葉,蔥蔥鬱鬱,不知名的小蟲子躲在草叢裡死命的叫喚。
呱啦……呱啦……呱啦……
我略一遲疑,抬步向屋裡走去。
還跟上次做的夢一樣,我爹就坐在那藤木椅子上,蓋著塊厚實的絨毯,睡得很沉靜。
我蹲在他身前,輕輕地叫:“爹……”
我爹沒反應,隻有額前垂下來的散發隨著從敞廳吹進來的小風左右微微的晃動。
我乾脆盤腿坐在地上,望著他發怔,望著屋子發怔。
身旁就是書桌,從坐著的角度往上看,隻能看見那上麵摞起來的幾冊書卷,還有硯台一個角。
小時候我站著也比現在高不了多少,那時鬨騰,扒著桌角往上看時還曾把硯台打翻過,漆黑的墨水濺了我滿身滿臉。我爹站起身,撐著桌角往我這裡看,一邊看一邊笑,笑得特彆爽朗。
眼神從桌子上移開,掠過我爹時,不經意間看到他的眼睫毛顫了一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