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的出現和他的消失一樣突兀得讓人不知所措。一邊抱怨著點心放久了口感不佳,一邊把桃酥吃得渣都不剩,然後彈彈手,眼神在我臉上一定,故作詫異地說:“哎呀,大當家的眼下這兩片青畫的真對稱,這是要登台還是怎的?唱的又是哪出啊?
這兩日飽受折磨而積攢下的鬱結之氣在狐狸不緊不慢的語調裡釀成一道無名火,在我胸腔裡熊熊地燒。
腦門子一熱,我三步並兩步竄到狐狸麵前,扯著他衣襟一陣搖:“你哪兒去了!!你這兩天跑哪兒去了!!!”
狐狸在我的拉扯中哎呀呀抬起頭,和我正好眼對眼。一眨不眨的瞅了我好一會兒,恍然悟道:“大當家的,你這原來不是畫上去的呀,嘖,黑成這樣,你是多久沒睡過了?”
“睡什麼睡!!繭呢!?那催命的破蟲子呢!?”
狐狸偏偏頭:“什麼繭?什麼蟲?”
我看著他一臉的爛漫,瞬間頹了,身上最後一點氣力也在方才短暫的爆發之後消失殆儘。長時間沒合眼給身體帶來的負擔和疲憊感一層層往上湧,壓得兩腿灌鉛了似的沉重。
狐狸扶著我兩肩往裡屋推,一邊推一邊絮絮叨叨的說讓我回去補覺,鋪子裡也甭去了,這副鬼樣子店裡有客人也得給嚇跑。
我倒在床上,一把拉過被子蓋過頭,破罐子破摔的閉了眼。
眼一閉,再一睜,眼前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床板子。
沒有那個擾人心神的夢,沒有那個聒噪的呱啦聲,沒有那個琥珀一樣的繭。
我長長,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一切終於歸於平靜。
或許是時來運轉,前陣子的虛驚一場過後,鋪子的生意漸漸地紅火起來。來的人多了買的人也多了,甚至還有位富商一口氣在我店裡買走了一套十二件的南山玉貔貅。
說起這南山玉貔貅,也是我初涉此行時的一大敗筆。當時圖便宜買了回去,在店裡擺了兩三年愣是賣不掉,後來還是位走南闖北的老遊商提點的我。他說這貔貅是古來聚財的瑞獸,講究的是聚氣取財,而南山出的玉卻是養人的佛玉,講究清心寡欲。這兩個南轅北撤的東西硬給湊一起,南山玉破了貔貅的財氣,貔貅又濁了南山玉的靈性。如此一來,這套做工材質皆屬上乘的玉貔貅地位就很尷尬,極懂行的人瞧不上,不大懂行隻圖個吉利的小商戶又承受不起,隻能不上不下的掉著,在店裡擺了好些年出不了手。
沒想到居然就真碰上了冤大頭,還是個一買買一套百年難遇的冤大頭。
白花花的銀兩鋪了一桌子,在光照下閃著潤澤的光,如細雨春風。我在這一片燦燦銀光裡恍若一棵枯了好些年的老樹,枯木逢春,花滿枝頭。
狐狸說:“做人能守財到你這個火候,也算是難得了。”
我答:“我不守財,難道指望你麼?往後一鋪子的人去喝西北風?”
狐狸在掌財方麵的能力,尚不及隔壁吳掌櫃家八歲的小兒子強,他家小兒子出來買菜起碼還知道奶著聲音砍砍價,狐狸買筐雞蛋就敢拿錠銀子往人攤子前一砸,然後說不用找了。若不是如此,早年跟著狐狸混,也不至於一顆蘿卜秧子都劈成兩頓吃。
也不知道是不是嘔這口氣,狐狸這幾日天天杵在門口迎客,一反往常的特彆勤快。每每張家的小姐李家的姑娘買了東西付賬,我攥著一把碎銀兩看狐狸在一團紅紅粉粉的簇擁下花枝招展的模樣,總覺得自己像滿春樓裡捏著帕子一笑臉上就噗噗往下掉粉的老鴇孟媽媽。
每天臨近打烊的時候店裡最是清閒,我在鋪子裡坐得累了就喜歡出門溜達,活絡一下筋骨。
這天順著外街慢慢晃悠,無意間一抬頭,眼角餘光在南來北往的人群裡瞥到一張熟悉的臉:“這不是王師傅麼,許久不見啊,近來可好?”
那人扭臉一看是我,立刻笑嗬嗬地道:“顧老板,好,好,最近好得很。”
王師傅原先是做早點生意的,小店和古董鋪就隔著道牆,開在隔壁。早先剛來鎮裡落戶時,身上的盤纏全拿去買鋪子,也沒個住的地方,我跟狐狸就將就著在鋪裡搭個簡易的平板床,湊合著睡。每天的早飯都是去王師傅哪兒解決的。老師傅宅心仁厚,看我倆清苦,每天還白送顆雞蛋。後來師傅家裡的小兒子考取了功名,飛黃騰達,就把老爺子接去京城享清福了,前陣子聽說家裡還添了個小的,抱起孫子來了。
我笑著說:“王師傅,家裡小孫子取得什麼名?”
王師傅嘴角的笑凝住了般,眼睛直直的瞧著我,沒吭聲。
我揣測他神色,,心裡咯噔一下,彆是小輩出了什麼事,讓我給問傷口上去了……
輕咳一聲,我打圓場:“喲,這天色不早了,鋪子還得打烊,我先走一步,日後再聊啊王師傅。”
王師傅把目光收回去,點著應了:“好好好,顧老板你忙,你忙。”說完轉身離去。
我望著他背影,輕歎口氣。再轉過身,沒留神讓身旁一陣撲棱撲棱的拍打聲嚇得一激靈。
我尋聲看過去,旁邊是街角的那棵老槐樹,樹杈上常年棲息著各類雀鳥,喜鵲麻雀什麼都有,每次路過都能聽見這樹上嘰嘰喳喳掐架似的熱鬨,後來也不知從哪兒飛來的烏鴉,黑壓壓一大群,占山為王一樣的在這樹上安了家,不許彆的鳥靠近。
這次卻稀奇,原先占著枝頭不挪窩的老鴉全沒了,隻零星幾隻在低空中盤旋著飛,嘶啞著嗓子呱呱叫兩聲,也不落下。
一整棵樹上,就停著一隻鳥,巴掌大,渾身紅毛,就那麼往那棵老樹乾上一蹲,特彆紮眼。
我從沒見過這樣紅的鳥,便多看了兩眼。它似乎察覺到我的視線,停下梳理羽毛的動作,抖一抖翅膀,抻著脖子往我這裡抻了抻腦袋。
真是一隻討喜的鳥。
挺稀罕的一隻鳥,原是以為見了一次沒下次的,結果卻在第二天再度遇上,就在古董鋪窗外正對著的那枝碗口粗的樹杈上。
窗外的那樹枝壓得低,離窗也近,稍稍往外探探身,一伸手就能夠到,平日裡通風開窗的時候窗扇上的邊角都是蹭著樹皮磨過去的。
今兒個一開窗,就看見那小東西不聲不響地蹲在枝上。
我一樂,心想這小雛兒倒與我有緣,便去找了些小米泡上水,盛在小碟子裡擺在窗台外,嘖嘖嘖的逗弄它。
那小鳥在我鼓搗出這麼大動靜的情況下倒也沒飛,隻靜靜地在樹上蹲著,不叫喚,也不搭理我。
正覺無趣間,身後飄來狐狸閒閒的一道聲:“大當家的,店裡生意不管,貓在這兒是在做甚?”
我頭也未回,連聲喚:“遠山遠山,你來瞧瞧,這是隻啥鳥?”
半晌沒得到回應,我扭過頭,瞧見狐狸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神情僵硬,兩眼空洞洞的直挺挺看著我。
我一愣:“遠山??”
狐狸像是剛回過神一般眨了下眼,重複道:“你這到底是在做甚?生意都不管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