瀑布從幾丈高的山岩上飛射而下,擊上湖中大石,頓時千朵浪花重重而起,飄渺迷霧中紫色身影若隱若現。那女子束發絲帶在風中飄揚,她緩緩回過頭來,一雙美目銳利如刃,那眼神直看到他心窩中去。
“世代積德,福澤庇佑,你擁有不世出的雙鸞之命,此生無病無痛,無災無難……”她的聲音冷冰冰,卻與她一身偏絳紅的紫融得正好。她輕歎一聲,頗為無奈地搖頭,“隻可惜,命中一劫,禍起無端,雙鸞命格破。”
眼中漾出少有的情緒,幻化為紫色波濤,翻卷流轉。掠過短暫的停頓,她啟唇:“重者,將有性命之虞。”
血色業火猛然襲來,陡然間赤蓮綻放,漫天漫地,那層層浸透出的詭異猩紅撐滿了他的眼。女子輪廓在斑駁的光影下愈發黯淡,疾速地被穿耳的叫囂聲蓋過,他隻望見了一雙含淚的眸,剛強卻痛不欲生……
重鸞猛地驚醒,睜眼卻不見了瀑布小湖紅蓮業火,環顧所及之處便是關家房間中的物什擺設。他這才發現方才的影像隻不過是一個夢境,而這個夢境卻真實存在過。幾年前曾因完墟的緣故與一位精通相術的女子有過一麵之緣,分毫不差的情形光景,一模一樣的眼神語氣,完全在夢境中重現。隻是那恐怖鮮明的幻象……這是他這幾天來第二次見到幻象,而且還是在夢中。
而那雙眸,那雙眸,分明不是那紫衣女子的眸,卻給他一種好熟悉的感覺……
一陣寒意竄上脊背,他顫了顫,這才發現身上衣裳微微透著濡濕。他原本就不大信命,對當日那女子的話根本沒有上心,權當了耳旁風,吹吹便散。那次他還笑著說:“命之一說,若由得你們來講,乃甫一出生便定下的,那知與不知也沒有什麼大差彆,又何苦聽了不好的終日惶惶,想方設法也要為自己改運。若我命該如此,那便如此吧。”
他後來才知道那女子的真正身份。彆人摸骨看手可以是糊弄,孫苒卿卻是個真正的命相高手。隻是,被他遺忘多年的舊事,為何今日突然夢起?這隻是一個純粹的巧合,又或者,其中隱藏著什麼征兆?
重鸞有些心神煩亂,抓過床櫃上放了一夜的涼茶一口灌下,這才清醒了些。眼見天色漸亮,他乾脆起身洗漱,開始每日的晨課。所謂晨課,無非是閱讀消化曆代名醫的行醫手劄,其中大半都是父親箬竹公子所著。謝竹筠所記下的病症不分常見或罕有,皆囊括了症狀、治療手段、用藥方法等的一手資料,比起一般大夫所用的醫典要好上不知千百倍。重鸞用心記著了,即使現在用不到,將來遇上了疑難疾病興許能救人一命。隻是他研習醫書過於細嚼慢咽,閱讀之餘常常自行配製藥劑嘗試,看能否比書上記載的要強一些,若是聽聞哪裡有奇疾怪病,他絕對是第一個扛起藥箱往前衝的。便是這樣,謝竹筠的厚厚二十本手劄都已經被他看得隻剩一本,麵對很快彈儘糧絕、失去精神支柱的現實,他不由地輕歎口氣,默默盤算著怎樣無中生有,挖掘新的精神食糧。
天色至辰時,“篤篤”的叩門聲響起,應是長平叫他用早膳來了。他遂笑著推開了房門,卻見長平撓著腦袋一臉歉意道:“先生今日起這般早,定是晚上沒有睡好吧?”
“哪裡的話,村中環境安靜空氣清新,昨晚睡得很好,隻是我原本就習慣早起做晨課的。”他溫和笑答,長平聞言不由舒了眉頭,立刻高興了起來,趕緊道:“那先生必定是餓了,便隨我去前屋吃些東西吧。”
應昨晚重鸞提出的要求,關家父子並沒有特意準備什麼吃食,但山中特有的瓜果野味雜多,早膳雖然簡單卻也獨有風味。三人一邊飲著山泉水泡出的野莓茶一邊用著新酪的麵餅,席間亦是閒話不斷。關老爹勸著重鸞在雲中村多住些時日,他但笑不語,隻因上清源山原就是為了探望關家父子,遂隻打算在此逗留幾日,之後便沿江下南蠻,也不誤了這個采藥的好時節。
言語之間巳時已過,幾人用罷膳食稍作收拾,重鸞便提出要去村中四處看看,領略一下此地人文景致與周圍山嶺的自然風光。長平自是欣然允下,神色中卻漏出了些許尷尬,重鸞見狀微微斂眸,轉念之間便已明了,不禁蹙眉歉疚道:“難怪辰起時戶外嘈雜,敢情是重鸞的緣故,倒害得老爹和長平不得休息。”原來關家院子外早早便有鄰人來訪,聚在一處,說是慕了神醫之名求醫而來,若見不著小謝先生便不歸返。
關老爹更是神情慚愧,慌忙擺手道:“這豈能怪罪先生,鄉下人家不懂規矩,讓先生看笑話了。”
重鸞爽朗一笑:“能為村民們做些事情也是我的緣份福氣,又豈來笑話一說,老爹多慮了。不過是些常見雜症,舉手之勞,用不了幾時,無妨的。”語畢便攜長平出了院子見過眾鄉親,隨後挑了村口的一張青石桌便開始行醫。可就令重鸞始料未及的是,在石桌前排隊等候醫治的人們一日多過一日,頭頂也搭起了草棚,臨時“醫館”中也漸漸設置了長凳,他當初順口所說的“用不了幾日”一下就成了半個多月。
彼時他剛來這雲中村,人人都當他謫仙一般的人物,敬而遠之者居多。之後因求醫之故,相互間逐漸熟絡,這才發現他不僅醫術高超,琴棋書畫亦樣樣精通,更是難得的好脾氣,待人接物從來都是溫文儒雅,恭敬謙良。每日總有半日在山中采藥,另外半日則在“醫館”行醫,空閒時間充當一下夫子,手把手教導孩童們吹笛習字。
雲中村裡有百戶不到的人家,老人偏多且主農耕,而年輕人則多以打獵為生,婦孺司管采摘,像野莓、山菇及茶葉等等,皆能送到山下易換生活用品及山上沒有的糧食穀物。重鸞閒來無事便參與其中,細膩地體會山中生活,自得其樂,頗是有些樂不思蜀了。他的的確確還想多住些時日的,若不是——
麵前的女孩不過十四五歲,年少青春,舉手投足時洋溢著春風般的活潑,言談間是令人沉醉的軟糯語調。她熱情地抬頭凝視,紅暈浮上臉頰:“小謝先生,這是奴家做的荷包,願贈與先生攜配。”
重鸞低低歎一口氣,不太記得這是幾日來的第幾位表白者,對村中人的熱情開放已然見怪不怪了,儒雅的麵龐上露出無奈的笑容:“姑娘所繡的織品精美絕倫,可惜重鸞整日與醫書草藥為伴,並不能解此物之好,拿了去不免暴斂天物,還不若姑娘自己收存,將來也好托付於能夠相知相守之人。”年輕姑娘離去的背影黯然,他不免又再心裡嗟歎了下,於心不忍卻又無可奈何。長平對他崇敬非常,根本不曾看好過村中任何女子,即便聰穎秀美如霜佳,在他眼裡都是配不上這位絕世出塵的救父恩人。
霜佳乃村長之女,蕙質蘭心,幼時跟隨夫子學過詩書禮儀,針黹女紅亦是出類拔萃,在這人跡罕至的雲中村倒是真真埋沒了她。長平曾目睹霜佳三贈荷包與重鸞,皆被他不溫不火拒之。“重鸞乃一介過客,來去匆匆,斷不敢當此厚愛,怕負了姑娘盛情。”他說的不疾不緩,霜佳麵上嬌俏的笑卻再也掛不住。
長平好奇,有一日終忍不住問道:“先生以後會喜歡什麼樣的女子?”
垂首整理筐中草藥的重鸞一怔,霎時間眼前朦朧一片,茫茫的白色籠蓋全身,溫潤的霧氣中似有綃紗舞動翻飛。獵獵風聲衝破濃重氤氳,颯踏出點滴晶瑩,似輕輕拂上他的麵龐,冰冰涼地有些讓人心疼,卻又無聲無息地令他沉湎。他伸出手去,幻影驀地消失,隻剩一旁的長平不解地望著。他不動聲色地繼續埋頭草藥,額頭上卻滲出了點點薄汗。依稀之中,他又見到了那對眸子,決絕沉靜,隱隱帶著看透紅塵俗世的淒愴懼意,卻是那般地清澈見底,使人望之生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