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他第一次在溪邊遇到懷葑起,兩人之間的羈絆便已注定。不是說先知若無法參透一個人的過去未來,有種可能是他們的命運之線已然糾結纏繞,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不分彼此。先知既然算不出自己的運,便也連帶著算不出對方的命。所以他對她,有一種特殊的感應,而在這種緊要關頭,他竟然感覺不到懷葑的存在。
她竟然掙脫束縛,悄悄地逃走了麼?還是……
他有些膽戰心驚,隻願她平安離開,沒有被方士設計,沒有提前病發,沒有解開封印,沒有惹起小侯爺的色心,沒有被糟蹋……
如果……如果要做最壞的打算,隻要沒有提前覺醒,其他的便什麼都不在乎了。隻要她還活著,活著就有希望,他就能一點點把她的過去補全,未來鋪平。
——所以,懷葑,你千萬不能出事。
額上滲出細密的薄汗,他的心越發焦躁,不知不覺折斷了手邊的梅花樹枝,發出輕微的“喀啦”聲。遠處的樹叢中傳來細微響動,隻一下又恢複了寂靜,重鸞差點以為是幻聽,卻不願放棄這最後的一絲希望,躍下梅樹,無聲無息地走入梅林之中。
那陣響動,如同受了過度驚嚇的小獸慌忙掩藏自己的行跡,讓他不由自主地聯想到雲中村春獵那一日,她奔跑著撞入自己的懷中,那般驚弓之鳥的懼怕麵容。心被猛地揪緊,他再也顧不了那許多,輕輕喚出:“懷葑,是你麼?”
良久沒有動靜,他屏息著,一動也不動站在原地,生怕錯過任何細節。他強壓下心中忐忑,柔聲再喚,卻依然沒有反應。就當他要放棄的時候,右邊的樹叢中傳出了一陣細微響動,他驀地轉身,放緩了腳步朝那聲音來源尋去。
一棵極為茂密的梅樹下露出一截衣袍,他認出是懷葑就寢時所穿的中衣下擺。“是大哥麼?”聲音微弱至極,他卻覺得美妙地勝過天籟,大大地吸了口氣,忽略這種讓他差點虛脫的失而複得的激動。
輕風掠過,疏影搖曳,那抹白色若隱若現。“大哥身上有好聞的龍涎香,你為何沒有?”他聞言一怔,望著樹叢後麵觸手可碰的影子,伸出去想要拉開枝葉的手頓在空中。地上那截中衣下擺緩緩地縮回了樹叢,他看得眼睛發酸,心中卻早已明了,柔聲回道:“懷葑,大哥身上從來隻有草藥的味道,哪裡來的龍涎香味?你不是說最喜歡茯苓的甘苦,大哥還常常為你帶回自己做的茯苓香囊呢。”
樹叢裡一陣沉默,重鸞雖然心急如焚,卻依舊耐心地等待著。他的懷葑,竟然破陣而出,又知曉孤身一人絕難逃身,遂藏匿在此處等待他的救援;而她竟然還知道以這種方法來再三確認他的身份,今晚的懷葑,哪裡不一樣了,她再也不是以前那個傻裡傻氣憨憨厚厚的小女孩了。
在她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腦中霎時的空白,多少年的沉穩冷靜在今晚付之一炬……他暗暗調整了一下氣息,神誌這才漸漸清明。
重鸞在樹叢前蹲了下來,輕緩而又堅定地朝著裡頭那個若隱若現的身影道:“大哥有個非常善良的義妹,與她同吃同住,同樂同悲,再也找不到如此融洽的感情了。在世人眼裡她生性魯頓癡愚,對她有諸多誤會侮辱,但我卻知道她是一顆蒙塵的明珠,等待著有一天有個人能發掘她的潛質,使她散發奪目的光輝。大哥和她相約每一年的除夕,這是我倆的約定,以後年年如此,大哥要讓她賴一輩子,一起過每個除夕,一起看花燈,逛大街,放鞭炮,守歲……”
他從衣兜裡摸出一根綠檀木簪子,指腹緩緩撫過中間那道若有似無的裂痕,繼續道:“她說過不要彆的發簪,隻喜歡在及笄的時候大哥為她挽發所用的這根。那日病發時發簪掙斷,落在集市中。大哥今日歸家路上把它尋回來了,又小心把它接上,不細細端詳是很難發現那道痕跡的。懷葑,出來吧,讓大哥為你重新挽發,好不好?”
他沉默下來,靜靜凝視著樹叢後的她,良久,樹影攢動,一個披著及腰長發的身影踉蹌走了出來,一頭撞進了重鸞的懷中。重鸞抱著她,雙手有些微抖,原來他竟激動在乎到這個地步了。
她渾身濕漉漉的,白色的中衣都粘在了身上,若隱若現地勾勒出身體的線條。他不經意地一瞥,眼睛卻定在一處,臉色陡然變成蒼白。好看的劍眉蹙成了結,他用顫抖的雙手托起了懷葑的臉,烏黑如緞的長發分開,在月色下露出一張不再陌生的絕色容顏。重鸞臉色鐵青,不發一語地脫下外衣為她披上、拉好、係上帶子,直到她冰涼涼的手握上了他的。
“大哥,我看得好模糊,你在生氣麼?”她身體一軟,斜斜靠在他的肩上,聲音有些變調。怪不得她感覺與平日不一樣了,如今容貌、身體、乃至心智都已恢複到了十七歲的樣子,加上目力已減退到如此地步,若體內的力量再得以解放,天眼即開,恐怕有十個謝重鸞在這裡也不夠了。
心頭泛起一片憐惜,重鸞撫過她的長發,小心翼翼地拍著她的背:“大哥是不忍。”他說過的,外人莫敢欺她,侮她,傷她,殺她,無理而為必懲之!
聞言懷葑輕輕笑了起來,咯咯地格外好聽。“他們喂我吃藥,那間屋子冷得難受,懷葑好害怕,隻覺得意誌越發薄弱,好像快死時魂魄離體了一樣。懷葑無法,隻得以冷水淋身來保持清醒,控製自己不睡著……”重鸞聽得怒意陡生,呼吸變得有些粗重。懷葑疑惑,抬起頭來看著他,原本清澈無瑕的眼神有些迷離,在雪白的月華下幽幽地透著一股媚色。重鸞皺眉,這才發現她的樣子有些奇怪,唇色鮮紅欲滴,雙頰暈紅,似乎有些……
他強忍住詢問的衝動,一把抱起她,足尖一點躍上了梅花林,一刻也不敢耽擱地飛身出了侯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