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嘩……
她在湖水的潮湧聲中緩緩睜開雙眸,一片浮動的素白印入眼簾。她眨了眨眼,那是頭頂的潔白帳幔,薄薄的素紗被窗外湧入的清風揉得漾起波紋。她的神誌還未完全清醒,隻是本能地扭頭朝著暖風拂來的方向看去——天空一片青藍,淡淡地墜著幾朵白雲,翻滾起伏,從四四方方的窗格子裡飄進飄出。
一縷曲笛聲起,繾綣輾轉,和著輕風竄入了房間,一並帶來了鳥兒的婉轉啼鳴以及令人心醉的桂花香味。她站了起來走向窗邊,任由午後和煦的暖陽灑了滿臉。她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雙唇不由自主地彎了起來。
晚秋的午後,陽光正好。
打開門信步走了出去,天光耀眼地讓她不得不舉手擋在額上,眯起了眼尋找笛聲的方向。
她身後的小屋建在坡上,坡下是鬱鬱蔥蔥的一片竹林,綿延不止,最終和高大茂密的樹林連在一起,深得望不到邊際。屋後的菜園藥圃中遍植果蔬藥材,庭院中兩株桂花樹上點綴著大片大片的淡黃色桂花,開得盛意恣肆,晶瑩剔透,在清綿的空氣中微搖款擺,抖落一地的馥鬱芬芳。不遠處有兩道山澗飛流而下,在泛著粼粼波紋的湖麵上掀起陣陣水花,染出一片輕蒙淡霧。
湖邊一個淡雅的身影似感覺到了她找尋的眼光,放下唇邊曲笛,轉頭朝她看來。而她也心有靈犀般地望過去,四目相交,兩人會心一笑。
男子從身下大石上站起,一躍上岸,快步向她走來,一路眼神都凝在她身上,掩不住濃濃的柔情。“你怎麼起來了,不是說困麼,不多睡會兒?”
她笑得歡暢,眼睛都眯了起來:“大哥取笑了,懷葑可不想變成小豬。”
重鸞哈哈一笑,輕輕將她帶入懷中,在那光潔的額頭印下一吻:“傻丫頭,變成小胖豬也還是大哥的懷葑。”她把雙手更緊地圈住他腰,嬌嗔著將頭埋入寬厚的胸膛,貪婪地呼吸著那若有若無的茯苓苦香,感受著他溫暖的體溫。
“傻丫頭,都是真的,都是真的呢。”
原來這一切都是真的呢。她再次聽到他親口說出,高興地傻笑起來,抽回手圈住他的頸,將臉反複蹭著他的。幾個月前的劫難如同一場噩夢,她每次醒來都以為還在夢境之中,止不住反反複複問自己,問身邊的重鸞,這一切可是真的?
重鸞任她抱著,空出的雙手一下下梳理著那一頭銀白的發絲,微微有些心疼。隻是無論如何,她回來了。雖然回轉的目力依舊十分模糊,但好過之前的完全失明,雖然眉間的裂痕消失隻餘一點朱砂,雖然原先烏黑如墨的長發全部變成了白色,雖然體質變的異常孱弱,成日嗜睡,體溫一直冰冰涼,但比起永遠失去她的可能性,現在的情況已是很好很好了。
好到當父親謝竹筠為人事不省的懷葑診斷完畢,說出“元神封印,已無性命之憂,從鬼門關回來了”這句話時,他淚流滿麵,抱著懷葑久久不能言語,竟是忘記了自己也是重傷之軀。
所以每日早晨醒來,睜眼是她孩童般熟睡的臉龐時,他會禁不住笑出聲,因為這不是夢啊,她真真實實地就在身邊,時時刻刻與他相依相伴,又是那段在清源鎮上的愜意日子。
“大哥是在釣魚麼?”她偏頭問道,隱約看到湖邊大石上的器具,“我陪大哥一起罷。”
他指了指簍子道:“已經釣到幾尾了,所以方才坐著吹笛歇息。”難得看她一反往常午後昏昏欲睡的狀態,好興致地主動提出要求,重鸞不好拒絕,隻得脫了外套給她披上:“湖邊風大,我們一起坐個一時半刻便好。”
大石上架著茶具,茶壺中冒出咕嚕咕嚕的翻滾聲。重鸞將金黃色的乾茶落入水中,不一會兒已泡出了兩杯桂花茶,遞過一杯給懷葑。她闔上眼深吸一口氣,隻覺得清香撲鼻,整個人都清爽了起來,接著輕抿一小口,甘香繞齒,回味無窮,心肺一陣舒暢。
煮茶品茗,又有深愛之人相伴,此生夫複何求!懷葑靠著他,螓首抵在他的肩上,舒服地謂歎出聲:“大哥,真不敢相信我們已經是夫妻了呢。”
重鸞笑得燦爛,一手握著懷葑的柔荑,一手重新拾起了魚竿,在波浪稍靜的水域裡晃了晃。他如何忘得了成親那日,身披五彩霞衣的懷葑舉步走入大廳之內,那眉如黛山,頰染胭脂,眉心中那朵朱砂繪成的芍藥綻放,將她的絕世姿容儘數展現。那般綽約婀娜的身姿,在舉手投足間傾斜下旖旎柔情,而眼中流露的繾綣執著,流光溢彩,是為重鸞而生。天邊的霞光初露,迤邐的光芒萬丈中他隻看得到她唇邊的嫣然淺笑。
“洵歸哥哥的頭發,如今該長出來了吧……”她不確定地喃喃自語道,換來重鸞一陣悶笑。上回與吳洵歸在環渠穀傾談不果,最後由完墟親自送他出穀回侯府,隻因吳洵歸明知封印之法卻不願告之,完墟便找了個空把他迷暈了,剝光了一身衣物,又將他的頭發剃光,孤零零扔在了客棧中。難怪小侯爺上山堵截懷葑的時候,吳洵歸會莫名其妙地戴了隻帽子,神色還如此尷尬無奈。
“其實洵歸哥哥當時隻是沒有想清楚,他畢竟嫉恨了我這麼多年,又怎可能一夕之間想通,放下所有恩怨呢。況且,那種封印方法……若不是此次上天垂憐、機緣巧合,就算知道了也不能運用的呀。”
“上天垂憐麼……”也許是吧,能得如此結局,重鸞的確已經知足了。懷葑在鬼門關走過一圈,如今好好地站在他的麵前,就在他觸手可及之處,比起從前每月發一次病、感情起伏不能太大、幾年都是孩童的容顏……比起過去種種,如今的懷葑活蹦亂跳,雖然有這些那些的小問題,雖然自己的雙鳳命格已失,但現在能夠有這樣的局麵真的已經太好太好了。
還有完墟,他最珍愛的妹妹,最終被穀倚揚救回,由及時趕來的謝竹筠施針救治,不僅身體無恙也保住了腹中胎兒,上天的確待他不薄。
完墟若是有任何差池,他會內疚悔恨一輩子,萬死難辭其咎。他從沒見過母親墨玉發過那麼大的脾氣,靈犀寶劍在握,雖未抬手分毫,但那紅白劍氣四散飛舞,強勁劍光直射而來。若不是謝竹筠在旁擋去五分,跪在地上的重鸞和穀倚揚現在應該早就趴床上休養去了。
不過從此之後,穀倚揚視重鸞和懷葑為瘟神,禁了完墟的足,隻道是生完孩子以前不讓她來落霞雙澗探望重鸞夫婦。不光如此,連外客都一概不見,日日晨昏定省,幾乎就要焦不離孟、形影不離了,直把個完墟憋得死去活來,和他軟磨硬泡了好長一段時間都不見他鬆眉。完墟直唉聲歎氣道,這可是霸道的穀倚揚第一次如此地“不聽她的話”。
不過完墟這家夥哪裡會有那麼好控製,從小到大她可從沒少折磨過人,這個時候可能不知道又偷溜出去在哪裡逍遙快活著吧。她以前老念著想家想家,這次被穀倚揚救回後在落霞雙澗休養了幾日,除了每日要喝謝竹筠和重鸞父子兩人輪流煎的比毒藥還難喝的安胎藥,還有要忍耐墨玉和穀倚揚一頓頓劈頭蓋臉的教訓和痛罵,一家人聚在一處話家常倒也十分愜意。
可謝竹筠和墨玉在確定此間事了後又莫名其妙地雙雙失蹤了,留下了落霞雙澗給重鸞當新房,連他的大婚都沒有出席。重鸞、完墟和穀倚揚對於父母親特有的神出鬼沒不以為意,懷葑初時還有些擔憂,不過從之前的相處看得出來他們其實很喜歡自己,並沒有因為重鸞為她的犧牲而不喜於她,遂也慢慢放下心來。
“大哥,完墟姐姐何時能來?我有些想她了。或者我們去玄教找她吧?”懷葑抬起小臉,充滿期待地問道。
重鸞莞爾,輕輕捏了捏她的臉頰道:“好啊,不過得等你調理完身子後再說。至多兩個月的功夫,那時候我也的確得在她身邊看著,她那好動的性子……時候不早了,我們回去罷。”
懷葑笑眯眯地點頭,和重鸞收拾了茶具和釣具,在他的攙扶下躍下了大石,兩人握著手朝小屋走去。
“啊啾!啊啾!”
紫衣女子扶著樹乾絕然而立,容顏秀麗,神態安然,卻是一身凜冽氣質,正遠遠地望著攜手而行的兩人,眼中隱隱地透著一股柔色。
“我說,站得那麼遠,根本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哎……是不是有人在說我壞話?怎麼老打噴嚏……”樹岔上坐著一個穿嫩黃色衣衫的女子,明眸善睞,眉目如畫,小腹已有明顯的凸起,正是方才重鸞和懷葑口中被可憐兮兮地禁足的墨完墟。
“不是穀倚揚知道我逃走了在罵我吧?不會啊,我掩護都打得很不錯的說……”她自言自語道,漂亮的眉毛纏在了一起,可知她內心有多麼地糾結,“不要啊,哇哇哇……不要被他抓回去!!!”
紫衣女子沒有理會她的發神經,依舊靜靜地注視著那兩人,直到他們變成黑點消失在小屋門前。眸子裡什麼東西在流動,她眨了眨眼,瞬間又是一副漠然表情。“我們走吧。”
“呃……啊?”
“我說,我們可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