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辰”原來竟隻是編號麼……奉流離不由得帶點憐惜地握住正小心翼翼為他梳洗的手,以指尖輕輕描繪著掌心裡的老繭。
“你原來的名字呢?”
“沒有。”
“沒有?那以前是怎麼分辨的。”
“每人頸上均掛有半片刻著花紋的鐵牌,另一半在總管大人手上,失落者不問因由一律處死。”丁辰毫無起伏的語調,似乎隻是在陳述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洪武二十七年(公元1394),傅老將軍因觸怒龍顏身死,先皇下令傅家所有男女全部發配,傅雍及時得到消息舉家出逃。方去遠不知因何從小便由方家秘密撫養,所以並未受到波及。
而雲影衛總管則帶領著其餘人等隱入民間遁入江湖,隻是再沒有傅家的支持和人員補充,便以昭雲樓的名義經營殺手組織漸露頭角。
待方去遠年歲漸長開始在江湖上走動,總管尋獲後遵照老將軍遺願依然尊其為主,後於開封設青山莊經營商行以便隱藏身份。
“這麼說,我應該是傅老將軍的私生子?”
“屬下不知。”
“那我又是怎麼牽扯進金陵的戰事?”
“屬下不知……不過主人曾返方家,和方孝孺大人有過一次密談。”
方孝孺……不就是那有名的保皇派麼,果然是怕什麼來什麼……奉流離頭痛地捂臉。
方孝孺在出任官職前已經名滿天下,被譽為讀書人的典範,但前朝時一直得不到重用,所以他一直視建文帝為知遇之君。朱棣登基前讓他起草詔書,被他嚴詞拒絕而激怒了朱棣。為了整這個人,朱棣還特地發明了“誅十族”這種刑罰,連其朋友門生都一鍋端了。
叛軍打敗朝廷主力逼近京師之際,方孝孺提出死守京城等待援軍的策略,朝中不少忠義之臣四出募兵。京城的城牆自然修得固若金湯,一時半刻是不會被攻陷的,隻是沒想到城門會被變節之人打開,他們終是沒能等到來援之日。
為報當年養育之恩,方去遠率三千部屬潛入京師,青山莊精銳幾乎傾巢而出,於金陵西郊遭遇大軍,眾人拚死抵擋一日一夜,雖傷敵過萬卻終究寡不敵眾,儘數被殲……
奇的是平日從不離身的雲影衛,此役悉數被調離。丁辰這一批二十人戰前奉命隱伏險要之處,可能尚有後著未及施展,後為了盜回遺體折了兩人,其餘近百人不知所蹤。
作為一介侍衛,丁辰能知道的也隻有這麼多了。
金陵西郊……果然不簡單。
奉流離一直對史書裡的失蹤論十分懷疑。一個從小在深宮裡長大、沒有獨立生存能力的人,究竟怎樣從十萬大軍的眼皮底下消失得無影無蹤,想必是有其他人摻和了……雖然終於得到近乎答案的內幕,可他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長久的靜默後,丁辰突然輕輕道:“那時……大家都死了……屬下原是該追隨主人的……”
看著他空洞而茫然的眼神,奉流離心底某處被觸動。
戰爭中,個人的力量最是不足道。他也曾目睹大好山河被蹂躪得支離破碎,昨日仍鮮活笑語的戰友們一個個倒在身邊,悲憤欲絕卻無力回天。曾有一瞬間,他甚至懷疑過自己為什麼還苟活著……即使比起很多人來說,他已經足夠堅強了,有很長一段時間依然徘徊在崩潰邊緣。
他曾經覺得丁辰太容易接受自己了,原道是他心思單純好騙,卻沒想到這卻是他繼續活著的唯一理由。
原來,他們竟是互相將對方視為救命稻草抓緊了啊……
“雖然曾經死過,至少現在還算是活著的。” 說著奉流離拉過丁辰的手,壓在心臟位置。雖然體內的血液說不定變得比石油還濃黑,至少心臟有在跳了不是?
丁辰眼裡似有微妙的光亮閃過,回過神來便堅定應了。
“是,主人。”
明朝就明朝吧……
奉流離深深呼吸著蘊含著星月芳華的空氣,靈台一片清明。
第二次工業革命以前,世界尚未被人類汙染,這是人類變得隻信奉科學和欲望前,信仰和方術沒落前最後的黃金時代。
當時間行進到二十一世紀,那汙濁的天空、渾濁的水源、滿目蒼夷的大地,連魔界這種以混亂著稱的空間都唯恐被汙染而關閉了大門,至此僅餘黃泉一條窄道可容靈魂通往淨化之路。
他們這些不幸與正常人不同,卻又被他界拒諸門外,隻能繼續在凡塵濁世裡掙紮的異類,不是歸順了官方機構求得庇佑,就是偽裝成普通人安分地生老病死。
人們就生活在這沒有神話的安樂中,偶爾有破壞表麵平靜的不安定份子,都被他們這些官方鷹犬鎮壓了。
隻是偶爾夜深,他會想起當初師傅常說,憑他的天賦如果早生了幾百年,最次也是修成大羅金仙的料,沒想到竟一語成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