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後,京城降了第一場雪,寶瓔沒有像往年那樣在永和宮前蹦蹦跳跳,而是隨聖駕去南苑行圍。那件事之後,她非但未受罰,反而得晉升,或許那幾句話真說到皇上心裡去了。對這個安排,她沒有任何不滿,一如少年時學彈琴寫字一樣理所應當,她安然接受。
事隔數月天子再度行圍,隊伍卻冷清了不少。沒有了眾阿哥的相隨,皇上在馬車裡像個孤家寡人,聽著車窗外馬蹄攪起雪泥聲。
剛到南苑,五十五歲的天子就病倒了。無論是廢棄的太子,還是挨打的阿哥,都足以令他神傷。偶然,他會對著南苑的風雪陷入沉思,曾經銳利精明的眼神中多了幾分失落。他也時常摩挲著一幅古舊的畫卷,卷軸因長年累月的撫摸而發黃磨損,但天子凝視畫卷時的綣繾深情並未因此有半點折損。
除夕前夜,皇上照例去京城北郊的鞏華城陪伴長眠於此的仁孝皇後赫舍裡氏。進入陵園後,皇上命隨從在外等候,他獨自在陵寢旁陪伴皇後。
“李諳達,皇上每年都來此嗎?”寶瓔望著陵園鬆柏上的積雪若有所思,他們作為天子近侍守候在離皇上最近的地方。
“差不多,仁孝皇後剛去世那會兒,一年總要來幾十回,”李德全道,“格格如今也是萬歲爺跟前有頭有臉的宮女了,往後這樣的事情還多了。”
寶瓔點點頭,捋了捋被風吹亂的鬢發,“往後寶瓔還要麻煩諳達照顧了。”
李德全笑道,“格格這說的是哪裡話?宮裡有些臉麵的宮女都是上三旗的包衣,老奴不過是個廢人。格格是德主子跟前的,比旁人強多了。不過,雖說格格有德主子護著,往後該留神的地方還得留神。皇上的聖訓,奴才們隻能說是,不能說不。”
寶瓔知道他是提醒自己彆再衝動,若是再遇上上次那樣的事情,隻怕逃不過了。
“多謝諳達教誨,往後諳達還是喊我寶瓔吧。”她知道自己這身份格外尷尬,一麵是德妃撫養長大的貴族小姐,一麵又是乾清宮的宮女。這些年她一直處於格格與宮女之間,主子們當她是奴婢,奴才們又當她是主子,錯位的身份仿佛可以隨時轉換。
“老奴還是喊你格格順口,況且你這宮女的身份隻怕長不了。”李德全明白德妃早晚會把她許給某個皇子。
寶瓔隻是無奈笑笑,任憑漫天飛舞的雪花落在自己頭上肩上。
回宮之後,皇上召見了拘禁中的皇太子,父子相擁而泣,寶瓔看到形銷骨立的太子跪下聆聽聖訓的時候,忍不住感慨世事無常,但她與皇上都隻看到太子跪下前的一臉恭順,沒有見到他麵朝青石時的滿臉不屑。
皇上屢次在朝臣麵前言及皇太子的“病況”以及醫治情況,當複立太子之事在皇上有意的推動下變得勢在必行,宮廷裡充斥著一種塵埃落定的氣息。
“諳達,最後這盞燈讓奴婢來點吧。”寶瓔望著乾清宮前那一排紅通通的燈籠對盞燈的太監道。
“格格小心。”小太監扶寶瓔登上梯子。
寶瓔點亮最後一盞燈,雙手合十,為此刻她牽掛的人祈禱。小太監不明就裡,也跟著寶瓔祈禱。
“轟隆!”一串剪形煙花騰空而起,眾人齊集在宮前院落裡觀賞煙花。
“寶瓔!”渾厚低沉的男聲,略帶幾分喜悅。
她回頭,一襲華衣錦服透著晶亮的光彩,一如他星辰般燦爛的雙眸,久未謀麵的胤禎長身玉立。
“你怎麼來了?”她欣喜萬分,“傷好些了嗎?皇上問起好幾次了。”
“早就好了。”他一拍胸脯,“我結實著呢。”
寶瓔知道他脾氣犟,不服軟,皇上幾次三番問起來,他隻稱病不見,到年底才出來。
“外麵天冷,進屋說話。”寶瓔引他進屋,點起宮燈,支起窗戶,恰好能看見外麵的焰火。
胤禎隨手將帶來的黑漆描金食盒放在桌上,“宮裡家宴從早忙到晚,你還沒吃過東西吧,爺給你帶吃的來了。”
寶瓔見他自鳴得意的樣子,嗔道,“你還能給我帶什麼?”
在他目光的鼓勵下,她打開食盒,熱騰騰的蒸汽冒出來,原本清澈的眸子上蒙上一層薄薄的水氣。
“你怎麼記得?”她驚喜問道,本以為這一年的紛紛攘攘早已消泯了精力,不想多事之秋他依然記得這日子。
“年夕哪能忘記?”胤禎輕撫她秀發,“坐下吃麵。”
寶瓔乖乖坐下,大口大口吃著他帶來的壽麵,沉浸在充滿暖意的感動中,任憑倒映在麵湯中自己的臉模糊不清。
“皇上不氣你了?”寶瓔道。
“已經不怪了,現在皇阿瑪一心撲在二哥身上,倒是八哥,雖說複了爵位,但良母妃身體不大好。”胤禎思量著,恐怕從那句“辛者庫賤婢”開始,良妃的身體就不好了。
“你也彆擔心了,”寶瓔放下碗筷,“皇上都說過去的事不提了。”
“不說這些煩心的,”胤禎目光定定落在她臉上,“今個兒給你帶了個小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