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要粳米粥?宮裡已多年沒有喝梗米粥的主兒了。”寶瓔嘀嘀咕咕朝膳房走去,四爺那冰冷的聲音依然回蕩在耳際,“粳米熬粥,煮爛後加玉米粉調和再煮,奉於聖上食用。”
這粳米的功效她隨口可說出,補中益氣,平和五臟,尤其利於脾胃,皇上今日還不曾進食,倒不失為一道療養藥膳。隻是,那冷麵王爺為何會特意交待自己此事?寶瓔隱隱感覺,這裡麵大有文章。
她小心翼翼在膳房監工,確定一切工序無誤才親自送去乾清宮。
晚膳時,寶瓔刻意比往常更注意皇上的言行。隻見他如往常一般獨自坐在長桌儘頭,任由試食太監將各式菜肴置於麵前的瓷碗中。
此夜他胃口並不好,平時喜愛的蓧麵窩窩隻嘗了一口就被置於一旁。李德全適時盛上準備好的米粥,以手背試過溫度,但覺適宜,恭敬地呈於聖上。
皇上似乎有意吃得清淡些,安然接過瓷碗。他以小匙舀起少許米粥,試溫般淺嘗,在唇瓣觸到米粥的瞬間,他有短暫但足以令寶瓔發現的停頓。她整顆心提到嗓子眼,莫不是出了什麼岔子?
皇上並未表現出任何異常,安靜喝完整碗米粥,整個屋子隻有清脆的碗筷相碰聲。
“李德全,打賞今日的廚子。”這是他晚膳後說的第一句話。
李德全悄悄朝寶瓔點點頭,寶瓔會心一笑,這默契的動作被皇上逮了個正著,他假意看不到,不動聲色道,“李德全,今日的粥熬得不錯,是你讓廚子做的?”
李德全無意搶功勞,笑嗬嗬稟報,“奴才慚愧,這是寶瓔格格讓禦膳房準備的,是瓔格格了解萬歲爺。”
“唔,是寶瓔。”皇上眸光悠然飄至她身上,“寶瓔如何想到熬粳米粥?”
如何想到?還是不說出四爺比較妥當。寶瓔含笑道,“粳米通血脈利腸胃,空腹胃虛時更適宜,東坡先生每日晚膳喝粥,妙不可言。奴婢想著皇上一整日不曾用膳,故而……奴婢擅作主張,皇上恕罪。”
“朕再問你,蓧麵窩窩食之無味,如何是好?”皇上優哉遊哉道來,像是心滿意足之後略帶捉弄的考驗。
寶瓔不敢怠慢,略作思量道,“奴婢聽聞,以口蘑紅椒熏肉土豆蔥蒜拌料,能使蓧麵香味濃鬱醇厚。不過,皇上不喜蔥蒜,以椒鹽替代也可。”
皇上繼續道,“朕的喜好,這些你都知道?”
“奴婢不敢,奴婢隻知皇上素喜鮮嫩瓜果菜蔬,喜好飲茶。山珍海味,不過尋常滋味,而水果菜蔬適應時令方為上品。”寶瓔將他的飲食習慣娓娓道來,聖上曆來重視飲食習慣,講究葷素搭配,平日膳食甚少偏食。更重要的是,天子的言行關係國計民生,一旦皇上喜歡某種食物傳到民間,難免競相效仿,因此,皇上甚少表現自己真實的喜好,對待菜肴一視同仁。
“不錯,”皇上嘴角含笑,“你伺候朕以來,儘心儘力。”
寶瓔略為窘迫,退身道,“這些都是奴婢本分,皇上謬讚。”
“果然體貼入微。”皇上簡要為她嚇評語。
然而,真正令寶瓔高興的是,數日之後,皇上下旨將十三皇子從夾蜂道放出,暫時囚於府中。
至於米粥中的秘密,寶瓔無從知曉,每每見到四爺時,他都是一如既往的淡漠,隻是,她越發察覺,這位爺深藏不露。
風雪儘頭的十三阿哥居所一片冷漠寂寥,如同戲文裡廢棄的冷宮,門前鳥雀在雪地裡艱難啄食,無人問津。寶瓔默然望著清冷的府門,就像胤禎挨打那日的情形,受了皇帝責罰的皇子無人敢理。
北風將她的小臉吹得紅彤彤,寶瓔揉搓著雙手,輕嗬一口氣。冷清的院落,她不知道她是半年以來的第一個訪客。
“十三?”寶瓔推門而入,那無比熟悉又陌生的人,安然坐在炕上,隻是那雙曾經晶亮無比的眸子如死水般沒有任何波瀾。
“是你。”他知道是她,事到如今,隻有她還會來看他,隻有她不因為明哲保身拋棄過往拋棄他。
“我,來了。”寶瓔努力擠出笑容,卻不知那張天真的臉龐無法複製任何虛假的笑容。她仔細打量他,他黯然消瘦,頭也沒剃,下巴上是青灰色的胡碴,她所能想象的憔悴支離正是如此。
“皇阿瑪不肯原諒我,他最心疼的十三阿哥最令他失望。”十三望著灰暗的牆壁,空洞的眼底看不到一點希望。
“彆這麼想,皇上這不是放你出來了。”她安慰道。
“真不知道他怎麼想起我的。”他兀自歎息,那聲音蒼涼得如同大漠荒原上孤寂的夜風。
寶瓔默然,他為何會想起,她當然知道。要告訴十三嗎?她篤定不說,這樣的冒險何必讓他為自己擔心呢。
“我方才看到清雅嫂嫂了,她如今怎樣?”寶瓔試圖將他的注意力轉到家人身上,他們是他不可逃避的責任。
“她是我的福晉,她是清雅,她還能怎樣?”胤祥低沉道,夫妻多年,他怎會不了解她,同甘共苦四個字他此刻才明白。
“她現在過得不好。”寶瓔低頭嘀咕,事到如今,又有誰過的好?
“我明白,如果她嫁的不是我,而是其他尋常人,她也會是一個好妻子,世間夫妻的皆如此。”胤祥傷神道,“現在回想,是宮廷培養了清雅對我的感情。我也是喜歡清雅的,她凡事都為我著想,替我操持府院,我怎麼可能不喜歡?我喜歡的是清雅,也是十三福晉。從前,曾有過一個女子,她不是十三皇子的福晉,卻能走進我心裡。你要明白,世上大多數人的感情,都沒有你看到的想像的那麼好。”
她當然明白,她本身也陷入如斯困境不可自拔。
“那麼,如今在你心裡,更在乎瑞雪,還是清雅?”寶瓔遲疑著,這事情困擾她很多年。
“清雅,她的確是個好福晉,胤祥何其有幸。”他癡傻笑著,那笑容裡飽含曾經滄海的無奈,“至於瑞雪,我和她之間的感情,留待將來見到她,再跟她細說。”
“你們,有緣無份。”寶瓔苦笑,他心裡果然還記得她,那個人任憑誰也忘不掉,那樣的風華絕代,隻要靠近,就是一種幸福。
“當真是有緣無份。”他痛苦得講臉埋進大掌中,仿佛可以掩藏所有的痛苦。
“十三,有一件事,我要告訴你,”寶瓔坐直身子,鼓起勇氣,“瑞雪她走之前寫了信給你。”
十三憔悴的臉上顯現出遲疑的驚異,他不可思議目視寶瓔,原來她一直知道。
“那天我趕到時,我撿到她的詩簽,詩簽上說,今生有緣無份,來世再做夫妻。”她吐露遲到的真相,謹慎觀察十三此刻的反應。
他並未做出任何激烈的舉動,但心底早已千瘡百孔。像是極大的決心,他用了極長時間,才平複心底劇烈的震撼,時隔多年,瑞雪依然是他內心最柔軟的傷痛。注意到寶瓔正擔憂凝視自己,他竭力去笑,如同她剛才笑得那樣,他努力對寶瓔笑,“曾經失去的人,是不會再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