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朱海京回應，又說：“你姨媽可跟我們說舍不得你啊，想你姨媽養了你這麼多年也不容易，在外麵讀了書可要記得回來看看啊，我們呐，你以後肯定會忘的，但你姨媽可不能忘，她老說不圖你將來孝順，你早走早出去對你也好，其實是舍不得的，這你曉得的吧。”孫大娘一聲聲的喊過來，將朱海京心中離開的喜悅都衝淡了，但是她能說些什麼呢，她能說的隻是那些她平日裡說爛了的話。

“我知道，我要好好讀書，考了大學回來給姨媽看，也不能忘了您的，以後回來一定來看您。”平日村裡的三姑六婆湊在一起，常常當著朱海京的麵，那些大嬸大媽總是不厭其煩的感歎她姨媽的大義，時時提點她要懂得記恩，姨媽在一旁看著她也不說話，她就不得不表態說點什麼，她不能也不敢在鄉人麵前做一個不知好歹的孩子，一來二去，那些說辭便能隨口而至，但她回的話裡總是不夠殷切，有些模棱兩可，但這也是她的極限了，有些話，即使是應付，她也說不出口。

“哈哈，那可說不準呐，孩子都記不住事，幾年就忘光了，到時候回來看到孫大娘我，指不定心說，這又老又醜的老婆子是誰哦。”孫大娘調侃。

“不會，您家住水房邊上，每次要放水了都是您幫喊著提醒蓄水，姨媽說您那聲音隔三裡地都能聽見，我忘不了的。”這孫大娘每一回都得說的她笑開懷了才不再逗她，朱海京知道她沒有惡意，在這鄉裡，和孩子們開這樣的玩笑再平常不過了，可是多少次在鄉親麵前在姨媽不做聲的等待麵前，她被逗弄得說出這些並非發自肺腑甚至反感的話。

“哈哈，你孫大娘就這把粗嗓子還行。”孫大娘被說到得意處，放聲大笑，“嗯哪，眼一眨就長這麼高了，在這有三年了吧，當初來的時候還隻有嘎豆那麼一點……”孫大娘笑完望著朱海京感歎。

朱海京對著感歎朝孫大娘笑著，是啊，她六歲多過來的，現在長大了，十歲，在農村已經是挑起農活為家裡出力的年紀了。

田裡的水牛在孫大娘說話間偏了頭，嘴湊到田埂上去偷啃青草，孫大娘一鞭揚起，重重抽在牛屁股上，一邊罵道：“個吃不死的！該吃的時候不吃，不該吃的時候瞎吃，撐不死你個畜生！”水牛一甩尾巴，揚起蹄子，低頭聳背往前奔了兩步。

朱海京不想久留，一拉牛繩，邊走邊和孫大娘招呼，“大娘，您慢些忙，我回去啦。”

“哎好，你走那天大娘就不送你啦，到你媽身邊了好好讀書——”

“哎，我曉得，謝謝您啦。”

回到姨媽家裡拴好牛，姨媽和姨爹去了田裡還沒有回來。朱海京便抓了簸箕和小鏟到田裡去摘菜。先到藤架上扯下來一把豆梗，又摘了三個長到半青不紅的辣椒，再用小平鏟割了一把韭菜。抱著簸箕看了一圈菜園，最邊上種著幾畝紅薯，這天氣裡已經長得大墨葉脆紅藤鋪了滿地了，不知地下的薯果子有多大了。朱海京一麵想著一麵握了鏟子想要過去翻來看看。

正小心翼翼地翻著土壤，腦袋上突然一痛，一個小小黃黃乾乾硬硬的桔子接著滾到了腳邊。朱海京站起來，前後左右一看，沒發現人，心中有些惱火，也不做聲，又蹲下來繼續翻土。

剛蹲下來，身上又是一痛，又一個乾癟的小桔子滾到跟前。朱海京仍是不理，站起身抱起簸箕往園子門口走。才走一步，背後又連續挨了兩三下。

朱海京停下來，把簸箕放到一邊，身上又挨了幾下也不去理會，隻緊跟著一彎腰，抓起落在腳邊的三個桔子，不停頓的迅速站起回身，一甩手朝隔壁的菜園某處狠狠地砸過去。

“哎喲——！你媽的還真下死勁兒啊你！”一個粗粗的男孩聲音響起，聲音從隔壁菜園的灌木籬牆後傳來，循聲看去，伴著一陣竹搖枝晃。

朱海京腳下不停，一邊腳步敏捷地朝聲源處靠過去一邊側腰迅速撈起腳邊桔子樹下隨處掉落的殘桔，兩手一抓滿，左右手狠狠地一擲一拋，全數都砸到那個還揉著疼疼肉的始作俑者身上。

“嘶——你他媽的你！嘶——我操！”那邊灌木和竹竿搖晃得更厲害了。

朱海京見命中目標，不再多看一眼，一轉身緊走幾步跟著一矮身抄起簸箕加快腳步往菜園門口疾走而去。

“我操！朱海京，你給老子站住！你媽的給老子等著，看老子不整死你！”粗粗的聲音甩著狠狠地謾罵聲追在朱海京身後。朱海京置之不理，隻是腳步交錯快速地出了園子，闔上園門，將聲音丟到耳後，又疾疾鑽進了廚房邊的水巷。

進了水巷才終於喘出一口氣，放下簸箕，拍拍身上的泥灰，上下仔細檢查一番，確定沒有難洗的桔子汁擦到身上才算鬆了氣。緊張的心跳慢慢平複下來，歇了一會，朱海京不去想剛才的遭遇和男孩的咒罵，拖了一張小板凳坐下來開始擇菜。

“你把鋤頭丟這廊沿上準備等誰收拾呢你！還有這幾個桶，泥水銷天的也丟這裡！不曉得先拿去洗了！等神來收拾啊！”是姨媽的怒火衝天的聲音。朱海京手微微一抖，繼續擇菜。

“你讓我休息下不行啊，我跟田裡忙一上午，水都沒喝幾口，一回來還坐都不能坐了？”姨爹不高的聲音裡也滿是不耐和火氣。

“休息休息！我也曉得休息列！都休息了這東西誰收拾？！這泥桶誰來洗？！我還不曉得你？！一屁股沾到椅子上時雷打也劈不起來的人，等你休息完，事都彆人跟你搞完了！”姨媽對於姨爹的回駁更是火上加火。

“我哪回不是說了等休息一會再來收拾，你不每次都不等我休息完就都搞完了？”姨爹的聲音又低了些，但也同樣染了脾氣。

“好！好！你說的，嗯？！今天我就等著，看你什麼時候收！”姨媽氣極了也不再往外罵，隻聽咣當幾聲響，似是把手裡的東西也拋下了。

朱海京將手裡最後幾根韭菜的黃葉子擇了乾淨，正要起身，水巷門口一閃，姨媽沉臉甩了進來，走到缸邊，舀了水，衝了一把手臂和臉。

“韭菜和豆梗，恩，都擇完了？”姨媽的聲音裡還餘留著喊完架的冷厲。

“嗯，就差陶洗一下了。”朱海京待到一邊等姨媽用完水瓢。

“放這兒我來洗，你先去米缸抓米，陶乾淨了倒進大鍋裡。”姨媽接過朱海京手裡的簸箕。

“哦，好。”朱海京轉身進廚房拿了米盆去東邊的大堂屋裡抓米，用大碗印了三大碗米又趕緊的回了水巷，姨媽的菜已經洗完，到廚房生火去了。

快手陶完米，趕著剛升起得灶台還沒熱鍋，將米倒進鍋中，印了適量的水進去，又將米鋪勻整，蓋上鍋蓋，才跟到灶台前等著接姨媽的手。

“注意火，不要燒糊了。”姨媽點完火將灶台渣窩的位置讓給朱海京，然後出了廚房。

朱海京鬆下一口氣，稍微自在了些。時不時加進去草把，撥一撥。她的臉被灶台的火烤的出了幾層汗，聽著鍋裡水米翻滾的聲音，一麵注意門口，想著姨媽什麼時候又會進來。不可思議，這樣時時繃著神經的日子她竟然過了三年，常常會覺得再過不下去了，然而在掙紮中畢竟就這樣走下來了。朱海京望著被經年的炊煙熏得成了黑色的水泥灶台，有些怔忪，離開了就不用再這樣時時緊張了吧，每天都輕輕鬆鬆的，就像待在媽媽身邊的時候，她記得她在媽媽身邊時是很調皮的，具體的感覺卻記不住了，是怎樣調皮的呢，那種感覺是怎樣的呢？原來已經忘記了，已經不記得曾經有過的快樂的感覺。

“怎麼像沒火了？”姨媽的聲音將朱海京拉回現實，低頭一看，灶台裡的火明明滅滅的，裡麵的草材都燒儘了。

“我，我忘記加材火了……”朱海京懊惱著自己不合時宜的走神，不敢抬頭看姨媽。

“算了，還沒熄。”

沒有等到意料中的責備，朱海京又有些不知所措了，她許久不曾犯過這樣的錯誤，要是往常一定會被冷冷數落幾句，往常，是啊，現在不是往常了……

一頓飯很快上桌，簡單的兩大碗菜。飯間，姨媽對朱海京說：“今天不嗮穀子，下午我跟你姨爹還要下地，你要想出去走走就把門鎖上。”說完才抬起眼看著她，“你要走了，同學什麼的可以跟他們去說一聲，以後不定有機會回來。”

朱海京微張著嘴正看著姨媽，突然被姨媽直視，她趕緊垂下了眼，心中想著，你也知道我不想回這裡嗎，“哦，好。”

“怎麼沒機會回了？想回就回啊，縣城過來也就五六個小時車程吧，以後節假日多的是機會。”姨爹便吃便對朱海京說，對姨媽的說法不以為然。

“說的輕巧，跑來跑去不要車費還是怎麼的？你快點吃，吃完了把泥桶洗了！”姨媽打斷姨爹的話。

“過年總要回的吧，丫頭跟她媽就倆人在那邊，過年就不成了。反正是有機會的丫頭，姨爹這兒彆的沒有，過年豬肉和雞肉是不缺的，你回來過年，我們給你和你媽那份都留著呢，平常不耽誤學習也回來看看，姨爹姨媽這總都不會缺你吃的米，聽到沒？”姨爹慈祥的聲音傳過來，撫到了朱海京的心上。姨爹，可惜你看不到在這個家的背後我和姨媽麵對時真正的樣子，又或者你知道但從未深想，但無論如何，在這個家裡，你是我偶爾可以任意喘氣的那一小塊地方。

姨媽也不再反駁，默認的姨爹的話，做了無聲的邀請。

“嗯，過年我和媽一定回來的。”朱海京這一次終於說的，是發自內心的話。一直以來心中死守的再也不回到這裡的執念被輕輕釋解了幾分，心中莫名有了一絲輕鬆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