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怎麼夠呐。博啊,你這赴京趕考,路不好走,天也漸涼了,多帶些才是,這件冬衣就快縫好了,一會也加進去。”
孔博隻得由著她去了,老母畢竟也是一番好心。
孔淵蹲在院子裡默不作聲地掰著苞穀粒。孔博走近去要幫他:“哥,我同你一塊。”
“哼。”孔淵從鼻孔裡擠出一聲輕哼來。裝什麼裝?中了桂榜怕不是春風得意夠了,還要來同我炫耀炫耀?
這麼想著,他到底還是挪了個空,好讓孔博也一塊蹲著掰。畢竟乾活嘛,能少乾點是一點。
“哎呀!”老母在屋子裡頭扯著嗓子喊:“淵呐,你二弟都中了舉人了,你還天天不思進取。趕緊掰完這批苞穀,趁著你二弟這幾天還沒進京趕考,你央他多指點指點你。保不準以後像你二弟一樣有出息哩。博啊,你說是罷?!”
孔淵不搭腔,孔博尷尬地笑著應了聲。
老母還在炕頭,那聲如洪鐘,半掩著的板門一點也擋不住她的聲音:“博呐,你說順天府是個啥子樣子哩。總歸不像奴兒乾,一群不開教化的蠻子紮堆,京城肯定是頂頂富貴氣派的哩,你到時候中榜了,記得多給老母捎回來些稀罕玩意兒,娘也好睹物思人啊。哎喲,你以後孤身一人遠在京師,這教做娘的怎能放下心唉。”
她是真心實意地擔心孔博。這個二兒子什麼都好,就是耳根子軟、心眼也實。京城多世家,這富貴人家有得是富貴人家的醃臢事情。孔博讀書厲害,但她是真真地怕二兒子教人欺負了去,便忍不住一直叮囑他,也讓他常常捎些東西回來報個平安。
這些話聽在孔淵的耳朵裡就變了意思。他一直覺得娘偏心二弟,這會子二弟是奴兒乾頂頂有名的年輕舉人老爺了,娘更是驕傲得快要上天了。這二弟嘛……
孔淵心不在焉地掰著苞穀粒,斜覷向身旁專心致誌的孔博。
偽君子。假仁義。孔淵不由得懷了些惡意揣測,這二弟平日裡溫和有加,誰曉得一肚子墨水裡是不是摻了點壞水,總歸都是黑的。
又聽孔博言辭懇切地答道:“母親大可不必如此。待兒子金榜題名,必然要接母親與大哥去京中養老享福才是。”
虛偽。孔淵幾欲作嘔,還接去享福養老,怕不是想著趕緊甩掉自己和母親這兩個上不得台麵的拖油瓶才是罷?淨說些漂亮的台麵話,虛偽至極。
孔博辭行之日,孔淵也不肯去送行。孔母腿腳不便,隻得坐守家中。他看著老母和胞弟執手淚眼,又聽老母絮絮叨叨的叮嚀,隻覺得不厭其煩。
家裡特意為孔博買了匹馬,奴兒乾都司的女真人很會養馬,匹匹都膘肥體壯的。這匹尤其高大,性格也很是溫順。
見村裡相熟的漢人人家都來相送,老母也搡了把孔淵:“快去送送你二弟。”
孔淵腳下不動,酸溜溜開口:“那麼多人送呢。”
老母無奈,也不催他了。二人站在院門口,遠遠地望著人群簇擁著高頭大馬上意氣風發的溫和青年漸漸遠行。孔博似是想起什麼,還特意停頓了片刻,大聲招呼道:“大哥!你在家裡定要照顧好母親,自己的功課也切莫落下!”
聽聽,聽聽。自己的功課也切莫落下。這是做什麼?顯擺些什麼,不就是中了個舉人。孔淵愈發煩躁,不肯答話。嘁了一聲,扭頭回自己屋子裡去了。
孔母曉得孔淵每每連縣試都過不了,至今仍是個童生,見著年歲小的弟弟都中舉了,心裡不痛快也是自然的。便沒有責怪他,由著他去了。
家中積蓄的大頭都拿去給孔博做盤纏,沒錢多添燈油,剛申時,天色便暗了,孔淵隻得在老母的房裡念書。燈油都供給給老母了,這寒冬將至,孔母得給二人趕製冬衣。
“淵呐,我這心裡打鼓得厲害,你說你弟弟不會有事罷?”孔母憂心忡忡,孔淵愈發念不進去了。
“母親若是擔心,不若將剩下的錢都拿出來,雇輛馬車,去追趕二弟?”他本意是想出聲譏諷,結果孔母並未聽出其中意思來,反倒轉念一想,覺得有理。
“你說得對,你弟必然能中貢士的。你弟文采好,桂榜時唱名的官老爺都誇過他哩。咱們跟過去,保不準能直接在京城安家了。”
孔淵無奈,將書一合,重重拍在案上。
“成,家裡銀錢都供給老二就是了。”他低聲陰陽怪氣,孔母耳背聽不分明,隻聽得了一個成字,喜笑顏開。
“回頭等你弟那什麼,金榜題名了呐,咱們也能去過富貴日子不是?”
富貴日子。孔淵心裡不屑。看吧,小弟虛偽,偏心的老娘也一樣,不就是貪圖榮華富貴?
好在也沒真花錢雇車。村頭的烏古論家的大兒子伊什布有一半的漢人血統,同村裡他們這些漢人人家也常走動。聽得舉人老爺家的老母和老大也想進京去尋孔博,他熱心腸地提出載他們一程。
烏古論家是經商跑驛隊的,雖隻在奴兒乾都司與遼東都司兩頭跑,但在遼東都司也有相熟的驛隊,可以將二人托付給他們,讓他們捎帶進京城裡去。
“哎喲,伊什布,這怎麼好意思嘛。”孔母硬要給他塞錢,伊什布不肯收,最後隻象征性地收了兩枚銅板。
“夠了夠了,大娘,我本就要跑這一趟的。”伊什布憨厚地笑了,硬是把剩下的錢強硬地塞回孔母的手裡。
“誒誒,好,那麻煩你啦。”轉頭,孔母又跟孔淵道:“這烏古論家的孩子,跟彆的女真人不一樣,可真熱心腸呐。”
熱心腸嗎?孔淵低頭看了看運貨的板車,心下不以為意。但當著眾人的麵他也不能直說,孔母伸手要替他理衣衫,被他厭惡地避開了去,含含糊糊責怪自己的老母道:“你做什麼非鬨著要去找老二。”
孔母訕訕地收回手來,道:“我也不曉得,但你弟一走啊,我這心裡天天七上八下的,難受得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