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宇曆一一九年四月初九,整個北川城都沸騰了。大家談論的隻有一件事:九原城的猝然遭襲。也不知怎的,本該被嚴密封鎖的消息,此時此刻反倒傳得風快。謠言越傳越玄,有人說北川城已潛入了五千河亶細作,隻等大軍一至,便要裡應外合,不費吹灰之力便攻破這座堅城;還有人猜測,伊蘭王也已與河亶定下盟約,攻破夏國後便與其共分中原的碧水與肥壤;最離奇的是,有人說隱於南方煙瘴之地的碧若,也想來分上一杯羹……
京都人心惶惶,朝廷反應之迅速,也委實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如狼似虎的兵士,封了一座又一座的高官宅邸,抄出一車又一車的金銀財寶。據一些好事之徒打聽,其中還抄出不少裡通河亶的書信。菜市口熱鬨了起來,每年的秋決,如今倒像是提到了暮春。“嚓嚓”的刀聲與慘叫聲此起彼伏。一長串一長串的女眷在哀哭,她們麵臨的是綿綿無期的流放生涯,毫無希望的旅程。與平時的拖遝與混亂相比,禁衛軍這次乾得乾脆利落,被他們抄了家的,無不是混跡宦海數年的的老手,卻偏偏又每個都罪行鑿鑿,不容更改。說是有政敵在幕後操縱嘛,偏偏這回倒台的顯貴們都是勢力龐大,但連右仆射、大將軍這些平日裡呼風喚雨的仕宦,都被發配終生充軍,哪還有他人有這番本領?朝廷依舊是沉默地吞噬著一個又一個高官,北川人的街談巷議,一時恐怕也不會有個頭了……
這場風暴的源頭,早已離開了北川城。鐘離鬱直到現在,依舊不敢相信九原已被屠戮一空,自己與親人已陰陽兩隔。但人們的街談巷議,自己的所見所聞,無不一次又一次證實了這一點。他不敢回九原城,也不敢在北川停留:他實在不敢想象如今的九原城已變成了一副什麼模樣,更不敢讓禁衛軍找到自己,受那朝廷刑法。他所想的是:朝南走,越遠越好。
無望的旅程還在繼續,走在茫茫無際的曠野上,鐘離鬱已是渾身烏黑。十五天了,吃完了帶著的乾糧,他就捉曠野中的小動物,用劍略切一切,便生吞活剝。那個翩翩少年早已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厲鬼般的形象。當他找到不知是鼠還是獐的小動物,開始用餐時,簡直就像是十八層地獄裡逃出來的修羅。
這片莽莽荒原,就是夏國的中心地帶,廣袤的煙茅平原,綠色的沙漠。沒有充足的糧食與精明的向導,穿越平原的命運,就是迷失在荒涼的綠野間,直至被人遺忘。在這裡,流傳著無數令人恐懼的傳說,在這裡一去不複返的人數不勝數。占據荒原大半的三千裡雲夢澤與高聳的雲夢山更是神秘莫測,有些商旅寧可繞道而行,也不願過這大平原。畢竟,這兒土質太鬆軟了,根本建不起驛站,更不用說城池了。
也不知為什麼,鐘離鬱明明已經是跡近絕望,卻仍舊執拗地向平原深處,那座高大的雲夢山走去。他似乎在強迫自己活下去,尋找著某種渺茫的希望。其實,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要尋找些什麼。
“我要活下去,我要活下去!”他反複這樣重複,十五天的行程,橫貫了約三分之一夏國的版圖,將近千裡的跋涉,都沒能消磨他的意誌,倒像是他自己選擇了痛苦。畢竟他的行囊裡,還有一百兩散碎銀子,憑他的本事,用這些錢找個地方定居下來一點問題也沒有。現在呢?整個行囊,都被他丟進了雲夢大澤中。
鐘離鬱自嘲一笑:“我想報仇,可就憑我?就憑這柄劍,還有這無用的臭皮囊,夠嗎?不夠的話,還是死了算了吧。或許真有家裡人在那邊等我呢。”話雖如此說,他依舊不停向前方走去,無望的怒火在他的胸中燃燒。水源已不是問題,雲夢澤永遠那般深澈,明淨。隻是,它同時又阻擋了鐘離鬱的去路。
儘管意誌依舊如同鋼鐵、堅石,但鐘離鬱的身體也日漸衰弱下去了,千裡超負荷的行進,不規則的飲食,換做一般人早已經垮了。若非鐘離鬱自小習武,恐怕還真的難以堅持。望著茫茫雲夢澤,鐘離鬱不知怎的,冒出了一個瘋狂的念頭:遊過去。
“如果連這都做不到,還談何報仇?”麵上帶著一抹冷嘲,鐘離鬱開始了自己的瘋狂舉動。他不知道,自己的行為會使他付出多大的代價,又能讓他獲得多使人豔羨的機遇。他隻知道,前麵就是永遠雲蒸霧繞的雲夢山,山中有什麼,誰都不清楚,他也不想管。他隻記得一件事:遊下去!徹骨的寒冷也要遊下去!遊下去!無論多麼疲憊都要遊下去!
遊下去!遊下去!
遊下去……
悲淒的夢境。
月光幽幽照在黑黝黝的城牆上。這是九原城,又不是九原城。赤紅的光芒與灼人的熱浪從堅厚的花崗岩中透發出來,隱隱有有氣無力的人喊叫聲,黑影從城門奔出,隨即仆麵倒地,背上插著一枝黑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