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笑——真可笑啊——!”
朱橋溫癱坐在地上,他狠狠攥著花瓶碎片,碎片不規則的碎口嵌入他的掌心。
作為郎中,邵懷州曾見過許多絕望之人——
背後背著竹籃筐,捧著已經全身發紫的小兒的母親,不斷哀嚎著敲打著地麵,哭得聲嘶力竭直至快斷了氣息,奄奄一息地怨懟著:“老天爺啊——”
可無論是哪種絕望之人,都不像朱橋溫這樣,明明裹挾著仇恨,卻又無可奈何。明明想要手刃賊人,可卻不知道拿刀該砍向何方。
他既想苟且偷生地活著,又想痛痛快快地死去。
更殘忍的是,他的生與死,對誰來說都毫無意義。
此情此景,看著無力癱坐在地麵的朱橋溫,邵懷州覺得自己內心深處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攫住了他的喉嚨——
“倪衡,他想自儘。”
邵懷州剛附在倪衡耳邊說完這句話,一道黃影從地麵上閃了起來,直往木柱前走去。
朱橋溫從木柱上拔下毒箭,倪衡一個箭步走到他的麵前抓住了他的手腕,朱橋溫下意識地掙脫著,喊道:“你放開,不然連你一起殺!”
隻是倪衡相對於朱橋溫來說,他的力氣更加單薄脆弱,倪衡蒼白的脖頸上暴跳起了條條青筋,忍不住咳了幾聲。
見狀,邵懷州抱起地上的木桌,繞到朱橋溫背後,他有分寸,避開要害,一把打在他的背上,毒箭哐當一聲墜落到地上。
經過這一擊,朱橋溫沒有暈過去,他匍匐在地上,用力地伸出青筋暴起的手,想要夠到那根毒箭。
指尖即將觸摸到毒箭銀厲的邊緣。
他似乎終究要的得到解脫。
從前的蠅營狗苟都是為了複仇而活。
既然所有的仇人已經當然無存,既然所有的希望已然破滅。
就這一次,由他自己決定生死。
“你用這毒箭是想殺死知道你秘密的人,而不是你自己。”倪衡悠悠地說著,他一腳踩在了毒箭上,睥睨著朱橋溫。
朱橋溫的眼神落在了倪衡的織錦鍛鞋麵上,他的乾淨的鞋像一座大山壓在了他的麵前。
“想清楚了,我隻會救你這一次,之後的路,怎麼走,在下不會再插手。”
說完這句話,倪衡移開了他的腳,背對著朱橋溫,走到邵懷州旁邊,悠悠道:“我們走。”
為什麼,這兩個多事的罪人為何這般在意他的生死。
“你和我們不同,你沒有罪。”邵懷州走到狼狽的朱橋溫麵前,
“我和你一樣憎恨著這個吃人世道,我曾厭生,每天醒來,聽見無數淒慘的聲音扣著門扉,因為我不想看到周遭痛苦的一切,
“但我同樣厭惡死。”
“或許你認為,死意味著歸零,一切都不複存在了,聽上去確實很解脫,一切都不存在了,可當真如此?”
“前塵往事永遠被烙印在了這世間,這是任何人任何事,甚至是死亡都無法改變的事,生或死,都無法改變曾經令你絕望的東西。”
“死了意味著你的未來歸零,死去意味著我永遠沒法改變我所痛恨和絕望的一切。”
“這是向我的厭惡屈服。”
“比起臣服於我所厭惡痛恨的東西,我倒寧可與他鬥爭到底。”
“我不想用絕望為我的人生畫上戛然而止的句號。”
“我不勸你忘記仇恨,我不勸你忘記這一切。”
“比起忘記,我希望你牢記這一切令你悲痛絕望的東西,隻有這樣的痛恨,才能對比出更加珍貴美好的東西。”
“世人歌頌寬恕與遺忘,可是或許痛恨才是美德。”
“痛恨讓我們活下去。”
“橋溫,繞過這座山,走出這個島,活下去,去看看你娘見過的世界。”邵懷州笑著向朱橋溫伸出手,他的手不似倪衡的骨感銳利,而是淨白且溫暖的,“帶著仇恨,活下去吧——”
朱橋溫垂著頭,他的手指顫顫巍巍地從地麵上移起,他試探性地將手臂抬起,黃衫袖口滑落到他的腋下,露出猙獰醒目的火燎傷疤。
雲霧已散,倪衡打開摘星堂門的一刹那,屋外的流光躥進了堂內,顯得溫和而寂靜,流光被橘葉的亂影打散,綠色發白的亮光吻上朱橋溫手臂上褶皺粉白的傷疤,也平等地吻上邵懷州的淨白的側臉上。
他倆一樣。
身上有一樣的斑點。
兩人身上都被光影鋪上斑點,朱橋溫手臂上醒目的傷痕在光影的掩飾和遮蓋下,顯得微不足道。
這是朱橋溫第一次意識到,原來他也可以帶著這樣的傷疤,在陽光下活下去。
陽光,會為他淡化遮掩一切。
他的手,真暖和。
他這十七年的存在是鋪墊。
是為了,將手搭在邵懷州溫暖的掌心這一瞬間而存在。
下一個十七年,會是什麼呢?
誰知道。
他決定離開島去看看。
倪衡悠悠地將手遮在眼前,有種“不畏浮雲遮望眼”的淡然,眺望著刺眼的陽光,風起撥亂了他垂散的長發,每一縷遊絲都被光暈鍍上了一層薄明。
他像修竹,也似薄玉,無論是哪一種,都是受陽光所青睞的。
倪衡側著身,站在光裡,樹葉的綠光鋪在他的身上,淺淺蒙上了一層薄紗,這樣的輕盈感和倪衡的氣質相當符合。
清風驟起,衣袖微瀾。
他微微笑著看著走出堂的邵懷州還有朱橋溫,溫柔地說道:
“回家吧。”
摘星堂前,驚鴻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