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後,邵懷州會意識到他的二十五年,似乎也隻是鋪墊,他的身體,是為了接住從倪衡身上縫隙中漏出的風,他的眼睛,是為了看見倪衡發絲上的遊光。
他的每次呼吸都將被那天的風纏繞。
邵懷州永遠無法自然死亡。
因為他溺死在了那天的風中。
*
摘星堂內有暗格,通往地下墓室。
朱橋溫打著火把將二人帶到了地下墓室,他們三人以及喬瑋的屍體坐在棺材旁的玉船內,船體是空心的藍玉打造的渾然天成,這並非是完全擬態的陪葬明器,理論上來說,這艘玉船可以泊舟航海。
“地麵的坍塌,是因為陵墓內的某種氣體遇到了明火。”倪衡看著朱橋溫手中火把,若有所思地說著。
朱橋溫點了點頭,他一言不發,很信任地坐在邵懷州旁邊。
隻是邵懷州第一次闖進彆人的墓穴,有些生疏膽怯,剛進墓穴時,他止不住地發抖,“打擾了,打擾了。”
棺材裡裝的骷髏應該是建文帝以及曾在島上住過的皇室子孫。
邵懷州指著玉船,搖頭歎氣道:“這麼大一艘船,我們三人可抬不上去。”
“這應該是棋手要我炸地麵的目的。”朱橋溫望著邵懷州道。
倪衡托著臉,看著地上絲絲“很快,玄武湖的水將先灌進墓穴,整個島將沉沒。”
地陵內空氣稀薄,讓人犯困,本就沒睡好的邵懷州忍不住打了個哈欠。倪衡拍了拍邵懷州的肩膀,沒等他同意,將邵懷州放倒在他的膝上,極其溫柔及小聲地在他耳邊說道:“睡吧,你也困了。”
“睡醒,我們就到家了。”
“我不敢睡,我有點害怕。”邵懷州伏在倪衡的膝上,垂著眼睛說。
一覺醒來,似乎這場遊戲便結束了。
邵懷州忘了自己上島陪倪衡的目的。
在這場遊戲中,比起邵懷州處處的恐懼和不安,倪衡為什麼能麵不改色地做出那些的事情,他難道就沒有害怕的東西嗎?
即將陷入夢境的彌留之際,邵懷州想搞懂最後一個問題:“你會不會害怕未知的東西。”
“比如神明。”
“比如死亡。”
“比如……未知的記憶。”
“未知的自己。”
倪衡嘲弄道:“人對已知的東西視而不見,卻用一生來對抗未知。”
“這是人的悲哀之處。”
聽到這樣的回答,邵懷州笑著閉上了眼睛:
“放心吧,你仇人那麼多,做鬼我會保護你的。”
很快水灌了進來,玉船搖搖晃晃地隨著水麵升起,巨響的爆炸震碎地麵,整個巽園都在崩塌陷落,化為一攤黃土,玉船承載著不為人知的秘事,這是一艘由白骨和血液凝結鍛造的輕舟。
終不見天日。
玉船泛舟在玄武湖之上,在將他們三人送上岸的一刹那,玉船破碎崩裂,終於沉於了玄武湖底。
塵封一段往事。
*
邵懷州整整睡了一天一夜,邵阡說她江湖上的朋友是在青溪邊撿到邵懷州的,身上沒有傷,但是昏迷不醒。
自從邵懷州失蹤以後,邵阡急瘋了,邵府死了管家,沒了老爺,隻有一個發號施令的小姐,亂成了一鍋粥。
醒來的邵懷州睜著眼睛,一句話也不說,隻靜靜地望著書齋內的天花的徹上露明。
“瘋了,老爺這是瘋了。”送藥的劉媽是第一個這麼說的。
很快,邵府內便傳起“邵懷州在青溪裡撞壞了腦子”的流言,好事者將關崔的死和邵懷州的瘋聯係在了一起,傳著傳著漸漸演變成“邵府是得罪神靈,被詛咒了,要去雞鳴寺請法師好好來做一場法事。”
邵阡帶著食盒拉開了邵懷州的房門,邵懷州挪動嘴唇,從喉嚨裡滾出幾句
“昨天城隍廟有發生什麼事嗎?”
“沒什麼吧……就是死了幾個人。”邵阡擔心刺激到剛醒的邵懷州,所以想輕描淡寫地糊弄過去。
糟了,預感到倪衡已經完成了任務,邵懷州試探地問道:“是……喬瑋嗎?”
邵阡有些疑惑道:“哥,你怎麼知道?”
邵懷州苦笑道:“猜的。”
他徹徹底底忘了,自己是為了什麼才上島,他真成了幫助倪衡的請願者了。
耍嘴皮之際,邵懷州突然抱住邵阡,慢慢說道:“無論之後發生什麼,哥都陪你一起。”
邵阡嫌棄地埋怨道:“哥你最近是不是話本子看多了,怎麼這麼煽情。”
邵阡不知道,在他哥的設想中,他倆幾乎都已經貼在鬼門關旁了,黑白無常衝著他倆笑呢。
邵懷州的肚子傳來代表饑腸轆轆的隆隆聲:“我有點想吃鱸魚蓴菜。”
這是劫後餘生後這麼久,邵懷州第一次說想吃東西,以邵阡自己各種生病經驗來看,想吃東西病就快好了,於是邵阡開心地說了聲“好”,踩著小步子一蹦一跳地去廚房了。
邵懷州從病榻上下來走走,走到書桌前,果然已經有了一顆藍色的骰子,和兩張紙條。
骰子的點數是三。第一張紙條上是用隸書寫的“辟雍硯”。
邵懷州顫抖著挪開,在內心裡瘋狂祈禱:
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從明天開始信徒願意天天吃素,不要是邵阡,不要是邵阡。
隨著他手指的顫抖,第一張紙條發生了些許的位移,露出一個偏旁“彳”。
邵懷州內心徹底鬆了一口氣,無論是誰,都不會更糟了,於是坦然地挪開第一張寫著“辟雍硯”的紙條,但看見人質姓名的一瞬間,他傻眼了,僵直在那裡,紙條從他僵直的手上滑落掉進銀碳盆裡,一瞬間,紙條的下半張便被火吞噬,上半截的周圍已經焦黑,留下一個“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