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墨轉過身來,還笑了下:“怎麼了?”
奚硯抱著一摞書,厚厚的一層硌得他胸口悶痛,但他反而更用力地抱緊了,好像這樣就能夠支撐他把接下來的話說出口一樣。
“天子親政是注定結局,臣勸王爺見好就收。”
寒冬臘月,說出來的話都帶著白霧,一起飄散在寒冷的夜空裡。
謝墨換了個姿勢站著,顯得愈發吊兒郎當:“哦?是嗎?”
“什麼叫是嗎?你想乾什麼?”奚硯用力地收縮著雙臂,“謝墨,先帝之死還沒有定論,你能不能逃脫乾係還未可知。你現在又想做什麼?謀朝篡位,來證明自己真的圖謀不軌嗎?”
謝墨皺眉:“我再說一遍,在謝栩的死上,我問心無愧。而且,就算我逃脫不了乾係又如何,天下誰又能奈我何?!”
“你就什麼都不在乎嗎?你就不在乎皇親國戚、朝堂群臣、平民百姓在你背後指指點點,戳著你的脊梁骨罵,罵你狼子野心、罵你的皇位來路不正?然後再在史書上說你窺伺神器、殺兄奪位,讓你遺臭萬年?!”
奚硯雙目赤紅:“好,你不在乎生前事、身後名,那你在乎什麼?這麼多年我就一直想問你,從你自冷宮裡被接出來的時候我就想問你,從那個時候起你就開始不正常,我就想問問你,你到底在乎什麼?!你到底想要乾什麼?!”
“你說呢!?”謝墨怒道,“奚硯,我告訴你,我恨謝栩恨透了!你說得對,我什麼都不在乎,他這一脈,我能讓柏瀾玉和謝煜好好活著,沒在我手握大權的時候送上斷頭台,已經是我格外寬容了!要不然我還能讓他們活到今天?我看見謝煜那張臉,我就想起他那個早死的爹!我想起謝栩,我就會想起他搶走了我什麼!”
奚硯瞪著他:“他搶你?皇位?兵權?可你現在什麼都有了,還有什麼是他當時有而你現在沒有的?至於讓你記到現在?!”
“你說他搶了我什麼?!”
謝墨看上去要氣得撅過去,酒意上來,理智再也控製不住自己,他看著奚硯那般緊緊抱著懷裡的書籍就來氣,好像通過這個動作,就看到了他是如何將那小皇帝護在身後和自己硬碰硬,而那張酷似謝栩的臉又是如何在他身後洋洋自得。
酒意與怒火撞出了軒然大波,他兩步衝上前,伸手一把將那摞書揚翻在地。
刷拉——紙張飛揚的聲音鋪滿整個夜空,有些書本已經太過於破落,根本經不起謝墨那怒不可遏地一揚,紛紛亂亂的紙張鋪陳在兩人交鋒的視野裡,像是冷冬又下了一場鵝毛大雪,埋葬了奚硯那怒氣衝衝的眼神。
紙張翻飛,垂在他腳邊的恰好是一張帶著注解的。
謝墨看下去,奚硯臉色變了變,阻止已經來不及。
“建衡四十四年,夏至,奚硯贈予謝鬆煙。”
謝墨將它拾了起來,不自覺喃喃出聲。
奚硯乏力地閉了閉眼,平定了下情緒,才開口衝謝墨道:“謝墨,我對你依舊是那句話。”
“我本以為我可以救你的。”
他猛地抬眼看向奚硯,動了動唇,什麼都沒說出來,奚硯卻隻是俯身將那些書籍一一撿起,最後從他手中輕輕抽走了那頁紙。
“回吧,天太冷了。”
那張紙將謝墨的闌珊酒意砸得一乾二淨,他下意識追上去,躊躇半晌,才悶悶地開口。
“……你為什麼要帶回來?”
“陳年舊書,但終歸還是好書,放在那裡無人問津太可惜了。”奚硯用布重新包起來,“沒彆的意思,你彆想太多。”
“奚硯。”謝墨追在他身後,像是渴求知識的學童,“你、你還記得是不是?你沒有忘,是不是?那你應該記得、應該記得我當時說的那些話,你應該知道……”
“我應該記得什麼。”奚硯刹住步子,不帶情緒地反問,“記得你說你的誌向,記得你說你的畢生所求?”
謝墨的眼睛亮了亮:“你果然還記得的,那你還問我乾什麼。”
“謝墨,我記得,可你自己還記得嗎?”奚硯盯著他那雙藍色的眸子,曾經,他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就被這雙“妖瞳”震驚過,仿佛通過這雙眼睛,就能看到高高紅牆外、遙遙濱州邊的碧海藍天。
可如今他再看著這雙眼睛,所有美好的願景已經被裡麵裹挾的權利與欲望消磨得一乾二淨,所以注視的時候,他越來越平淡,也越來越失望,於是到最後,隻剩下了彼此撕咬時的戾氣。
“你的所作所為,真的不像記得自己說過什麼的人。”
幽幽晚風裡,奚硯深呼吸一口氣,輕聲道:“我希望能夠活著,有尊嚴的活著。如果有機會,我想逃出去,逃出這四四方方的天,逃出這皇室的囚籠,我想為自己活一次。”
輕聲細語隨著夜風消散,又與九年前的少年無限重合。
那個時候正逢初春,皇宮內外冰雪消融,連冷宮都暖了幾分溫度,沾了絲欣欣向榮的三春盛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