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畫 “它現在像你的眼睛。”……(1 / 2)

建衡四十四年的初春,冰雪消融,謝墨吃著糕,和奚硯並排坐在冷宮後殿的小台階上,感受著陽光自上而下沐浴全身,被寒冬凍僵的經絡都活泛了起來。

奚硯給他倒一杯茶:“就這些?”

“不然呢。”少年謝墨接過茶道了聲謝,把糕咽進肚子裡,“世界上再沒有人比我更清楚自己有幾斤幾兩的了。無論如何,這輩子我都不可能與我那些同父異母的兄弟們抗爭。他們奪太子、奪皇位讓他們爭去好了,我就想將來無論誰登基,放我出去就好,然後不餓肚子,能有個安穩覺睡,就行了。”

謝墨察覺到奚硯的目光有些複雜,刮了刮臉:“……是不是太沒出息了一些?可沒辦法,我這種出身,這輩子就被抹殺了爭奪的資格啊。”

“沒有。”奚硯認真地搖了搖頭,“我覺得很好。真的,真的很好。”

謝墨來了興致:“怎麼說?你日日陪著我……”

“三皇兄。”奚硯提醒他。

謝墨前頭有六個哥哥,除了已經死了的大皇兄謝枕,其他的五個都活得好好的,可謝墨從未見過,也不清楚後宮到底有多少個妃嬪,於是記這些排行與名字就變得格外困難。

奚硯每次都要提醒他,謝栩,你三皇兄,謝栩,排行老三的那位。

“三皇兄。”謝墨點點頭,“你日日陪著三皇兄,聽見的不都是些建功立業、出人頭地、大展宏圖一類的話麼,聽見我這種毫無建樹可言的願望,居然也不覺得寒磣?”

“每個人追求不同。”奚硯也拿起了一塊糕,咬了一小口,“這本來就沒什麼寒磣不寒磣的,人各有誌,每個都很好。”

“那你呢?”謝墨往近了湊湊,“你的願望是什麼?”

其實他大概能想象到,奚硯這樣的人,大概會希望等謝栩登基,他名正言順地為奚家平反,然後挺胸抬頭、昂首闊步地走進朝堂,以他的聰明才智,必將名垂青史、福澤萬民。

奚硯把手裡的糕吃完,才緩緩道:“和你差不多。”

“和我差不多?”謝墨懷疑自己耳朵聽錯了,“奚硯,你……不是,我的這些願望,難道你現在沒有實現嗎?你就在過這樣的日子啊。”

“看你說的是哪方麵了。在外人眼裡,的確,我過的就是這樣的日子。”奚硯將手臂放在膝頭,“日日進出宮闈,為三皇子侍讀,奚家滿門流放我卻能夠在上京城活得自如。的確,如你所言,仿佛我什麼都有。”

他的語氣很平淡,但不知道為什麼,謝墨總是覺得他還是很傷感。

“可那也隻是外人看來罷了。”奚硯轉過頭,盯著他那雙藍色的眼睛,“沒人問過我究竟想過什麼樣的日子。”

謝墨被他專注的目光盯得吞了吞口水,問:“那你想過什麼樣的日子呢?”

奚硯沉默了片刻,他到底還是在宮禁之中,有些話放在心裡跟說出來是不一樣的。

他想說,這裡的牆太高了,天空都被朱牆框成了四四方方的,站在一個宮殿裡,都看不到另一座宮殿的屋簷。

他想說,這裡的人太累了,每個人身後都裹挾著榮譽、家族以及天子的喜怒哀樂,他覺得自己就像傀儡,每一步、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都在那些人的掌控之中,稍有差池,便是萬劫不複。

隻有在冷宮,隻有在謝墨麵前,他才能得以喘息。

他抬起頭,很認真地說:“我想去濱州,那裡有滄海。可以活得無拘無束,瀟灑自在。”

“就是你說的,同我眼睛顏色一樣的滄海嗎?”謝墨笑了,“我還沒去過,這樣好了,等將來,我出了冷宮,你出了紅牆,我們一起去看看。”

奚硯下意識想反駁怎麼可能,且不說謝墨能不能從這裡放出去,單說自己,背著皇帝拿捏奚氏的枷鎖,這輩子他都難以逃離上京城。

可謝墨的眼睛太亮了,像是陽光下翻起了浪花的海麵,璀璨得令人不忍心拒絕。

他點點頭:“好。”

頓了頓:“但你若真想出去,起碼不能什麼都不清楚,否則離了皇宮,也沒辦法生存下去。”

生存兩個字對於謝墨來說至關重要,他比任何一個人都清楚生存的艱難與辛苦,聽到這話,他的警惕心立刻攥緊,連最後那一點笑模樣都斂去了。

“那我、我需要清楚什麼?”

“文能提筆安天下,武能上馬定乾坤。”奚硯念了一句謝墨聽不懂的詩,看見他疑惑的目光,奚硯反倒是大大方方笑起來了,“倒不求非要做到極致,但基本的文字交流以及日常防身的武功還是要學一些的。”

謝墨聽出他的言外之意,眼睛亮了幾分:“你要教我嗎?!”

奚硯含笑點頭:“我教你。”

謝墨拍掉手上的點心渣子,裝模作樣地學著那瘋了的庶妃,她們發瘋的時候會以為皇帝就在眼前,於是規規矩矩地行禮,謝墨這些年耳濡目染,也學了個幾成。

他不知道跟不同的人需要行不同的禮,笨拙的樣子卻還有些可愛。

“那,多謝奚老師啦。”

謝墨抬眼,正對上奚硯忍俊不禁的表情,狹長的眼尾勾著一筆春光,明媚了少年自記事起的千裡冰封。

奚硯真的從那時候開始會帶一卷書來找他,亦或是用後麵殘破的木材打磨出一把木劍,兩個人就在空曠的後院裡比劃,奚清寒拿著他們的衣服縫縫補補,隔著軒窗能看到他們纖細又挺拔的筋骨。

“我以為你是文人,沒想到你使劍使得也這般好。”

謝墨有時候被打疼了就想耍賴,被奚硯挑著前襟勾起來,好像他再不答應,奚硯便會上前一步,用木劍捅穿他的胸膛,挖出那顆用力跳動的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