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煦的陽光落在謝墨藍色的眼睛裡,少年人眼底清澈,折出的光芒在那一刻驚心動魄。
奚硯彆開目光轉過頭,輕咳一聲,難得的亂了章法。
“……以後有機會,我帶你去看看。”
謝墨從善如流地鬆了手,讓他卷起畫軸:“好啊。”
“你……你今天的書看了嗎?”奚硯耳根有些發燙,怪這太過明媚的陽光,倒讓人心煩意亂,“看到哪裡了,有沒有不會的?”
謝墨盯著他發紅的耳根,不自在地舔了舔嘴唇:“啊,啊,有,看了,有不會的。”
奚硯挪開畫軸:“哪裡?”
“《邶風·擊鼓》這篇。”謝墨把書卷攤開,指著上麵的字給奚硯看,“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奚硯皺眉看了半天,不解道:“你哪裡不理解?”
“我不理解他說的意思,是要與相愛之人相守到老嗎?”謝墨眼中沉寂得如同一潭死水,“因為戰爭所以無法與家人團聚,所以與所愛之人無法見麵,無法實現相守到老的承諾?”
奚硯點頭:“你理解的很好。”
“不,不好,我隻是能夠理解他的意思,可我並不懂。”謝墨認真地看著他,“其實我一直想問,不光這一篇裡麵,還有其他一些篇章裡也有關於愛的描述……愛是什麼?”
奚硯被問愣了:“什麼?”
謝墨就認認真真又複述了一遍:“愛是什麼?”
“……”一向博古通今的奚老師被問住了。
愛是什麼?他第一次思考這個問題,謝墨認真的神情有些稚嫩又有些笨拙,看上去就像是渴求糖果的孩子,那樣迫不及待地想要尋找一個答案。
“我自小在冷宮裡長大,所見的都是被廢棄的宮妃,她們嬉笑怒罵,有關於家族的、有關於皇帝的、有關於孩子的,可我從她們的言論裡從沒覺得她們對這些人有絲毫的愛。”謝墨尋思道,“或許她們曾也愛過什麼人,可她們來到了這裡,愛讓她們受傷到如此地步,可見,不是什麼好東西。所以我也不理解,為什麼這麼多詩詞裡,會寫關於愛的事情?”
“不是的。”奚硯下意識反駁,立刻反駁,可當謝墨看過來的時候,他又覺得詞窮,這還是第一次他麵對謝墨詞窮,“……不是的。”
謝墨笑了:“所以我在問你啊,奚老師。”
陽光下,謝墨的笑容帶著些單純的殘酷,他從小活在冷宮,沒有人愛他,奚清寒與奚硯的關懷是他的第一束光,可在謝墨眼中,那也與愛無關。
他自小不懂什麼叫愛,活在群狼環伺的環境,身邊人瘋瘋癲癲,溫飽都成為問題,哪裡還會有人有這個閒心教給他什麼叫愛。他最先學會的,是生存、是警惕、是活下去。
奚硯慢吞吞地開口:“人活於世間,有很多種感情,愛也分很多種,有父母對孩子的愛,有夫妻之間的愛,也有朋友知己之間的愛……這個問題太泛泛了,我不知道該怎麼同你講。”
“慢慢講就好了,”謝墨攤攤手,“剛才你說,愛分很多種,我覺得你說得對。可你剛才說的那些之中,我也沒覺得有什麼好的。”
“怎麼說?”奚硯擺出一副要與他促膝長談的架勢,伸手往他對麵的石凳上一擺,示意他請坐。
“你說父母對孩子的愛,可我如今對他唯一的印象,就是他把我扔進冷宮不聞不問,自生自滅。他有愛嗎?或許有,可這種有,卻是讓我備受折磨。”
“你說朋友知己之間的愛……我朋友很少,可信度不高。可你與我三皇兄謝栩應當也算是朋友知己了,畢竟你為他侍讀,可這成為了你束縛的枷鎖,這種愛是一種禁錮。”
“你說夫妻之間的愛……”謝墨抓了抓頭,“我父皇對我母妃算嗎?”
奚硯正在沉思如何與他講,聞言短暫地跑了下神:“算的,我聽姑姑說,宸妃娘娘生前,陛下是很愛她的。”
“那就是了,我父皇對我母妃有夫妻之愛,可他照樣還是納了後宮佳麗,在她身故後,依舊把唯一的血脈、也就是我,扔進了冷宮不聞不問。”
奚硯覺得他說的不大對,但究竟哪裡不對,他又說不上來,因此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半晌,他緩緩開口:“鬆煙,我覺得你想的有些偏激了。”
“你說陛下與你的父子之愛……恕我直言,其實我是覺得你們之間應該是沒有的,他從未見過你,你出生後就匆匆分開,所以,應當是沒有父子之愛的。”
他說這些還有點兒擔心傷害到謝墨,可謝墨一臉無所謂,甚至還同意地點了點頭。
“至於我和謝栩。我對他沒什麼彆的感情,朋友可以算,更多是儘忠罷了。”奚硯慢慢地措辭,“但禁錮我的並不是他,而是背後更多的家族淵源與朝堂動蕩,所以,這條也不大算。”
“至於夫妻之愛……”奚硯扶了扶額,他們兩個十四歲的少年,未曾成婚也未見過旁人成婚,坐在這裡談夫妻之道總有點兒坐井觀天的意思,“大概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類的吧,與所愛之人共度一生,總比獨自在紅塵中磋磨好些。”
謝墨笑出聲:“奚老師還喜歡探究佛法?”
“偶爾、偶爾。”奚硯示意他彆打岔,“你看呢?”
“我覺得你說得對,可我覺得,這輩子我應該不會和誰產生有關‘愛’的聯結。”謝墨單手撐在石桌上,“我不懂這種感情,又怎麼能回饋給彆人,所以看書上說,也不過是紙上談兵罷了。”
“愛與恨,情與欲,都不是那麼簡單的。”奚硯淺淺笑了下,“或許現在你不懂,未來你就懂了。總有那麼個契機,你會明白的。”
“我會麼?我看書裡關於愛恨之類的,都還蠻複雜的。”謝墨裝模作樣地歎息,小大人似的,“何必那麼複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