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第一樁,也是最最要緊的一樁,院裡決不能有腐臭腥惡之氣,姑娘身子嬌弱,聞不得這些,此事,你們都要放在心上。”
“第二樁,放到姑娘麵前的東西,無論是什麼,都不能糜爛無狀、形如塊泥相混,姑娘喜潔,這院子裡外,吃食衣物,都要乾淨齊整,不說賞心悅目,至少也該體體麵麵。”
“第三樁,京城不似我們蘇州濕潤,但總歸有落雨之時,凡是遇上悶熱雨天,院中的人都要打起十二萬分精神!姑娘有心疾,悶雨天最易犯,所以必得提前做足準備。”
院中烏壓壓站滿了一片人,均是齊聲應道:“是——”
關嬤嬤點了點頭,又道:“大家從前不曾一塊做事,如今一起伺候主子姑娘,自是有不少地方要磨合商量,但隻要是用心了,主子都不會虧待人。”
說罷,朝旁拊掌,玉家跟來的小廝抬了滿滿一籮筐的小布袋,籮筐墜地,一片清脆細碎聲響。
裡頭裝的東西是什麼,院中亮起的一雙雙眼睛已經表明了。
關嬤嬤:“伺候得好了,翡韻閣裡,主子滿意,咱們這些做奴仆的,也舒服。姑娘初到府中,是喜事一件,自然都有賞。”
隨後,籮筐中的布袋被分空,不需多久,翡韻閣伺候新來的玉姑娘是件上好差事的消息便會在府中下人裡傳個遍。
關嬤嬤料理完了外頭的事,端著烏黑的藥湯推門而入。
“姑娘,到時辰喝藥了,今個有山楂做的蜜餞。”在書案上放下托盤。
玉憐脂擱了筆,抬手捏著湯匙攪了攪那碗苦煞人的藥,一句話不說,隻朝著一旁的關嬤嬤眨巴眼。
老婦人很顯然知道她是個什麼脾性,瞪回去一眼,歎了口氣:“姑娘呀,藥涼了就不好了,聽話啊,快,快喝。”
少女皺了皺鼻,認命地端起藥碗,緊閉著眼,一飲而儘。
“咣當。”青瓷碗被放回盤子裡,素白的手迅速伸向旁邊的蜜餞,一把抓了兩三顆塞進口中。
關嬤嬤好笑地搖了搖頭,一邊收拾,一邊無意識地絮叨:
“姑娘你這逃藥的毛病可不好,良藥苦口,本就是三日才喝一回,怎麼還跟上刑似的……”
“小時候哪次不得老爺夫人一起壓著你才喝,不喝藥病怎麼能好得了……”
“老爺夫人如今不在了,我老婆子想來也跟不了你一輩子,日後還是得有個貼心的人。”
“今個,侯府裡的老太君想是願意為您擇親撐個腰呢,您也管鎮北侯叫了聲世叔,而且還有謝濱大人在,姑娘,若是議親時有鎮北侯府的名頭壓著,那可……”
“嬤嬤。”一道軟而冷的聲音打斷了她。
關嬤嬤此時方才像是驚醒過來,迅速轉頭看向右側的少女。
玉憐脂唇角帶笑,雙眼水潤、黑白分明,燭光映照下,竟有些陰寒逼人:
“嬤嬤可彆忘了,我們入京是做什麼的。”
關嬤嬤一瞬間冷汗濕背,竟一時間說不出話。
眼前的少女是她看著長大的,在她心中,及笄前的玉憐脂一直都是天真無邪,純善柔弱。
但三年前玉逢羲和戚脂的死訊傳回來,玉氏商號震蕩的時候,這個從來笑意盈盈的少女以雷霆手腕鎮住了整個玉氏產業,鏟除異己,掃平隱患。
外頭全都以為那是玉氏商行二當家呂貫君的手筆。但他們宅內的人才知道,二當家雖赤膽忠心,乾練有為,但手段遠沒到狠辣無情的地步,一切都是玉憐脂在操控。
玉逢羲以儒雅行善聞名,戚脂則是淑良端莊、靈思百變,兩人都是溫和之人,唯一的女兒自然也是出了名的心軟、好脾氣。
關嬤嬤一輩子待在玉氏,從未想過伺候的小主人真實的脾性與父母竟是完全相反,隻不過她喜歡裝,她似乎喜愛所有人都看不穿她偽裝的樣子。
關嬤嬤想了幾十個日夜她這麼做的理由,十幾年不曝露一絲一毫,到底為什麼。
後來玉憐脂親自給了她答案——
“因為很好玩呀,而且阿爹阿娘喜歡我這樣,”少女不明所以,但還是耐著性子解答,笑吟吟地說,“嬤嬤也可以試試,我一定裝作不知道。”
那時的玉憐脂雖然傷心絕望,隱有心智不穩之象,但真正給了她最後一擊的,還是後來的某個雨天。
“嬤嬤。”一聲呼喚召回老婦人飄遠的神思。
玉憐脂看著眼前臉色不太好的老婦人,挑眉道:“嬤嬤在聽我說話麼?”
關嬤嬤回過神,喉部動了動,垂下眼:“是我糊塗了,請姑娘責罰。”
玉憐脂定定地看著她,下一瞬臉上綻放出明媚的笑:“嬤嬤怎麼這樣說,我怎會罰您呢。”
她輕巧地站起身來,把老婦人的手從托盤上移開,隨後一把抱住她。
“嬤嬤,我現在隻有您陪著了。”少女把臉蛋貼在老婦人的頸窩處,完全是在撒嬌,
“隻是我有時候控製不住我自己,嬤嬤不要討厭我。”
聽到“不要討厭我”的時候,關嬤嬤心中猛地一揪,眼中已經溢滿疼惜,抬手摸摸懷中少女的臉。
這是她看著長大的姑娘,若不是天命不佑,她也不會變成現在這樣,若有錯,那也是命的錯,不是她的錯。
“姑娘……”老婦人心疼無比。
玉憐脂從她懷裡直起身,笑著拉過她的手:“不說這些了,侯爺送我的那個紫檀匣子我還沒開呢,嬤嬤快把它拿過來,我想知道是什麼。”
關嬤嬤輕出了口氣,點了點頭,隨後端起托盤出門。
留在屋中的少女望著她離去的背影,眉梢輕抬一瞬,複又重新坐回書案前,低頭開始寫寫勾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