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玉氏的老宅內修有園林,高台厚榭,卻總有一股柔軟清淨的閒適味道在,玉憐脂在這片寧靜的山水波光之中,從站都站不穩的幼童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小橋流水,重樓疊嶂,父母溫暖又充滿疼愛的懷抱,把她一點點養育長大,隻是片刻回憶,就足以讓她徹夜淚流。
她使力呼吸著,此刻如溺水將死之人,眼前重現的舊時光影漸漸扭曲,漸漸灰暗,最終還是變成了那個最漆黑的夜晚。
宅子裡似乎一個人都沒有了,隻有她站在那口巨棺前,回首看去,崩天暴雨之中,玉逢羲和戚脂好像就並肩站在那,對著她笑。
他們真是般配啊,即使上了年歲,還是容顏依舊。
他們就該是那樣的,那樣慈愛,那樣美好。
而不是像躺在棺材裡的那兩具東西,膨脹,腐爛,沒有一點人的模樣。
“瑤珠,阿娘的小瑤珠——”戚脂在叫她了。
他們早早就給她取了小字,瑤珠,她永遠是他們最寶貝的掌上明珠。
玉憐脂愣愣地,連忙朝他們跑過去。
這時,和戚脂依靠在一起的玉逢羲也說話了,他笑著:
“這次的競寶會有一對藥玉麒麟,養身子的,到時候阿爹拍下來,回來擺你房裡……”
玉憐脂渾身顫悚,幾乎是一瞬間就跪下了。
“不,不,我不要什麼麒麟,彆去,彆去……”厚重的積水在地上滾湧,她站起來又跌倒,跪著朝前麵爬過去。
但是雨中的兩人已經微笑著轉過了身。
“彆去,彆去!!阿爹!!阿娘!!不要去,不要去!!!”她哭嚎著,終於懂得什麼叫撕心裂肺。
五臟六腑哪一個不是肉做的呢,一把利刃橫插進來,切磨割攪,碎成了渣,碾成了泥,人還要怎麼活下去。
往後的每一天,每一夜,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生不如死的痛。
——
謝硯深站在門邊,望著屋內床榻處被帷幔遮在後麵隱隱約約的身影,眉頭沉沉壓下。
右臂背在身後,輕一用力,房門闔緊。
“……阿爹……娘……不要……”少女低而反複的囈語還在繼續,如果不是他耳力好,恐怕也發現不了隔牆一堵,房中藏人。
又是她。謝硯深朝床榻走去。
雲山觀內,她偷聽他與鐘芷蘭的對話,這一次他與禦史台密談,她又在隔壁。
到底是無巧不成書,還是有心為之?
男人的大手伸入帳內,無聲撩起,隨後額邊青筋一跳。
床榻上,少女衣衫俱全,鬢發淩亂,身上的厚被被掙紮著隻留下一半,臉色蒼白到了極致,嘴唇顫抖著不停說著什麼,雙眼緊閉,但淚水沒有一刻停歇,一直從眼角滑落。
視線上移,她的雙手被兩條細布綁在了床柱上。
其中一隻手的手背爬著一道滲血的深齒痕。
謝硯深微眯起眼,俯下身,兩指壓在她脖頸處片刻,隨後輪流掀開她眼皮查看瞳目狀況。
“……憐脂?”他從未叫過她的名字,生疏,不大習慣,“能聽見我說話麼?”
她的身體顫抖著,還是在胡言亂語,不停地叫著阿爹阿娘,一會兒又好像在恐懼著什麼,哭泣著轉動手腕,踢著腿,時不時想要蜷起身子,似乎身體很痛苦。
謝硯深忽然想起,她是有心疾的。
而謝濱說,她的心疾並無大礙,是從小就有的弱症,發作起來也不大要緊,隻要按時服藥,就能一直都平平安安。
謝硯深看著床榻上氣息極弱,魘狀深重的玉憐脂。
她的印堂處隱有青黑之色,她平日連多行多走都會傷到筋骨,寒氣入體便是數日昏睡的高熱,這樣的身體,簡直是脆弱到了已經開始衰敗的地步。
可她今年才十七。
並無大礙。
這就是並無大礙。
這心疾分明是發作起來隨時會要了她命的惡症。
而她卻連收留她的長輩也瞞得嚴嚴實實。
是不想讓侯府知道身有重疾,沒了依靠?
還是隻是怕被旁人,尤其是仇家知道了,會生出更多的事端?
“……阿娘……回來……阿娘……”她又在呼喚她的爹娘了。
她的父母,早在三年前就被殺了,屍骨無存。
前幾日調查她來京之事有了新的進展。
忠伯回稟:“侯爺,追殺玉姑娘的那群人蹤跡徹底消失在兩江地界,似乎有人幫他們遮掩。此事最蹊蹺的是,玉姑娘乘船北上之時幾次遇險,事發時陣仗不小,可兩江地段運河兩岸的守衛軍營竟幾無反應,像是刻意忽略求救,玉姑娘雇傭的鏢師大多也是死在了兩江運河段。”
福明:“奴才多嘴,兩江地界一直不甚乾淨,當年玉姑娘雙親之案也疑點重重,所謂拔茅連茹,若再深查下去,恐怕會牽涉京中大事,睿王府囚拐孤兒鬥獸為樂一案尚且隱而待發,此時不宜打草驚蛇,再添一樁大案,否則朝局勢必更加混亂,望侯爺三思,將此事按後吧,不必急於一時。”
謝硯深眼中晦暗,神色冷沉。
此時,床榻上,玉憐脂的唇角開始流下鮮血。
她咬破了自己的唇舌。
謝硯深眉心蹙起,身體頓了頓,然後從懷中拿出乾淨的錦帕,朝她的唇伸去。
——
玉憐脂躺在床上,腦中混沌難言,眼睛微微掀開一條縫,迷迷糊糊中,她感覺到床前站著一道黑影。
是誰……
嬤嬤嗎?
她想睜開眼,但很快就失敗了,她分不清,看不明,眼前昏眩模糊,萬色雜糅,不停地扭曲,變幻。
床邊的人似乎是她阿娘,溫柔的,慈愛的,輕聲喚著她的名字。
下一刻,又變成了一張嬌俏的臉蛋,圓圓的杏眼,唇下一顆小小的痣。
任凝香戴著她阿爹親手做給她阿娘的釵,抬起手,一下下撫著釵上的鸞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