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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駕馬車隊在街上緩慢行進,掛在車簷角上的燈籠寫著大大的“任”字。
馬車內,氣壓跌到最低點。
任凝香看著身邊神色冷極的母親,大氣也不敢出一下。
她發髻上的鸞鳳和鳴釵還戴著,在昏暗的車內也閃爍著奪目的光輝。
護國公府今日兩架馬車,任智妤單獨一架,她們母女一架。
出了鎮北侯府,下人們重重圍著,等女眷們上馬車,然而任智妤忽然叫住了她娘劉三夫人,指著她頭上的釵,說道:
“三嬸嬸,凝香這釵,哪來的?”
“嬸嬸族中長輩送的?”
劉三夫人捏緊帕子:“自然是……”
任智妤眼神幽幽:“三嬸嬸,莫要犯倔啊。”
“這釵若真是您族中長輩所賜,那就是好事,若不是……”
“那你就是自尋死路。”
當時,任凝香很清楚地看見自己母親的臉色變得極為難看。
“妤姐兒,你這是什麼意思?”劉三夫人眉尾上豎,但還是壓低了聲音,“我是你的長輩,你敢這樣同我說話?!”
任智妤卻毫無懼色,冷然微笑:“三嬸嬸,再過不久,你我便先君臣,後嬸侄了,讓您提前適應,不好麼。”
劉三夫人:“你!你可彆太……”
任智妤沒有留情,直接打斷她的話:“隻是告訴你一句,該拿的東西就儘管拿,不該留的東西彆自作主張,若是貪心留下了,將來出了什麼事,可不止你一個人遭殃。”
她緩步走到劉三夫人近前,離得很近,眼中冷光威嚴之中竟然有些凶狠。
“三嬸嬸,人哪,若是想要的東西太多,太好,好得越過了自己的命數,隻怕沒那個福分消受。凝香和五弟可還小呢,如何離得開生母。”
一瞬間,母女兩人都如墜冰窖。
——
任凝香低著頭,眼中蓄淚。
任智妤,她的大姐姐,高貴端莊,波瀾不驚,旁人說什麼,她都不欲理會,就好像所有的事她都不放在心上,如不落凡塵的山巔霜雪。
但她不是天然地就不放在心上,而是她什麼都有了,權勢富貴、傾世姿容、聰敏才華……
她從來都是要什麼就又有什麼,既然已經得到,自然不會心生執念,她不需要爭搶,因為總有人會把最好的捧到她麵前,任她挑選。
任凝香小時候很羨慕這位大姐姐,後來越長越大,羨慕變成了嫉妒,再後來,嫉妒又夾雜了一絲恨意。
其實任凝香自己何嘗不知道,鎮北侯府之宴,她戴上這支鳳釵赴宴有多招搖。
但今日京中勳貴世族所有未婚配的年輕女郎和郎君齊聚,各家都是抱著相看的意思來的,其中更不乏皇室宗親子弟。
大姐姐已經定了要嫁給承王表哥,將來或許便一飛衝天,登上那高不可攀的鳳座。
明明一家子姐妹,從小一塊長大,她怎麼甘心落後她十萬八千裡遠。
這支鳳釵的來曆她不甚清楚,但不妨礙她第一眼就被它折服,她還是軟磨硬泡了許久才從母親劉三夫人的首飾匣子裡把它起出來的。
托這支釵的福,她第一次沒有輸大姐姐太多太多,方才一路過來,不知有多少人驚豔注視過她。
從前她站在大姐姐身旁,簡直比路邊的石子還不起眼,今日這樣的待遇根本想都彆想。
可這也是大錯嗎?
大姐姐有了這麼多這麼多,還不知足嗎?
祖父去世,祖母病重,大伯母不在了,大伯父也未曾續弦,按理,便應該由她母親,這府裡唯一年長的女眷代掌國公府中饋。
可是這些年她娘彆說摸摸中饋的邊,就連府中的大小管事們,也隻聽大姐姐的調配。
外人眼裡,大姐姐沒有一點不好,如同天上仙子冰潔。但她知道,大姐姐是最重權欲的人,她的冷漠,不是不食煙火,而是慣於掌控生死、掠脂斡肉生出的殘酷性情。
大伯父是這樣,大伯父最疼愛的女兒,當然也是這樣。
所以,即便她嫉妒大姐姐,她也從來沒想著和她搶什麼,她不敢和她搶什麼,縱然她也心悅過承王表哥,可終究將這份心思壓滅得一分不剩。
她隻想在她耀目如日的光輝下有自己的一點地方。
難道就連這一點點虛榮,這一點點渴望,大姐姐也不允許嗎?
為什麼?
憑什麼?!
任凝香的淚水不停地滑落,她抬起手,狠狠拔下發髻裡那支鸞鳳和鳴釵,而後撲到身旁的母親懷裡,下一刻痛哭出聲。
劉三夫人麵無表情,眼眶卻通紅,手不停地撫摸著女兒的背。
過了許久,終於說話了,低聲中是咬牙切齒的恨:
“臟事……都我們做了,潑天的好處卻一絲一毫都不肯分……”
“天底下哪有這樣便宜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