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紅大馬拉著馬車回到昭豐大殿之外,大殿外圍著林子,停放馬車的地方就在園林外側南邊,有好幾處,俱是僻靜幽暗,距離大殿正門也遠。
昭豐殿外有禁衛把守,但園林占地太廣,行宮之中無法做到十步一崗,禁衛們按規製結隊持火把巡邏,越靠近大殿,巡邏越密集。
但在園林外側登上高處,也足夠望見昭豐殿一片火樹銀花,樂聲悠悠飄過來,目力佳者,甚至能隱約看到大殿內君臣一酬一酢,殿中舞姬揮袖踏雲之景。
趙阿京控馬停下,負責另外兩輛馬車的車夫看他回來,才鬆了口氣。
天色太黑,園林裡的宮燈少,車廂上掛起燈籠照明,火油充足,風刮過來時燈籠搖擺,籠中火也跟著晃。
“怎麼去了這麼久。”驅使謝硯深車駕的馬夫章四柱年資最老,也最有話語權。
趙阿京摸摸頭,訕訕憨笑:“守衛們要細細驗牌子,耽擱了。”
說罷,他把腰間的牌子遞還給章四柱。
章四柱搖搖頭,收回腰牌:“腰牌還能造假不成,也不怕誤事。”
趙阿京狀似隨意,開口道:“也還行,大宴應該還有大半個時辰才能結束吧。”
“大半個時辰哪夠,至少還得一個半時辰!但要是主子有吩咐怎麼辦?咱們得時時候著。”章四柱開口駁斥,他往年冬祭跟來過,對宮宴時間有些把握。
“一個半時辰?”趙阿京驚道,“宮裡就是不一樣啊,那歌姬舞姬跳得動這麼久嗎,陛下和娘娘們也不嫌看久了膩味……”
章四柱呸他一聲,肅聲道:“你嘴上胡說八道什麼呢!這是行宮!敢議論宮裡的事兒!不要命了你!”
“我錯了我錯了,我沒來過嗎,哪比得上您見過這麼多次,您彆見怪!我就是好奇,該打!”趙阿京立刻抬手扇自己兩個嘴巴,末了眼珠子轉悠,小聲問,
“不過,究竟是要乾什麼呀,怎麼這麼久?”
章四柱瞪他一眼,說道:“……過會兒要燃燭放煙火,貴人們去園子東邊遊園、賞燈戲去了,冬祭年年都有,宮宴的焰火能把這山上的天都給照亮咯,我們在這也能瞧見,算你小子有福。”
“誒喲!真的?!”
“廢話,當然是真的。”
“行,行。”趙阿京應和著,然後牽著馬車移動到另外兩輛大馬車的後麵。
那兩輛馬車一四駕,一兩駕,比起趙阿京負責的這輛搭送醫官的馬車大了許多,規製也更高,他引著小馬車到後頭,連人帶車一下就被擋得嚴嚴實實,加上夜黑,讓人更瞧不清了。
“誒!係好馬就趕緊過來,天冷!”章四柱朝後喊他。
林子裡太冷,又下著小雪,馬夫們也不能進主子的車廂裡縮著,便在地上挖了火坑,弄了油布乾柴,點火取暖。
趙阿京的聲音從馬車之後傳出來:“章伯,我肚疼!想去園子那頭的茅房!馬係好了,您幫我留意著點!”
章四柱皺了皺眉,提聲:“怎麼這麼多事!那你麻利點!快去快回!”
“知道了!我跑著去!”
*
昭豐殿。
大殿之內金輝滿目,雕龍巨柱撐起穹頂,九龍戲珠雜寶紋盤金宮毯綿延而去,舞姬樂師片刻不敢懈怠,奏樂起舞,太監宮女端著菜肴水酒穿行來回。
平武帝高坐於龍椅之上,左手邊,任皇後著正黃繡金鳳袍端坐,她長得與護國公府大小姐任智妤有六分相像,性子看上去也是一樣的冷傲,姿儀威嚴莊重;
而皇帝右邊,秦貴妃著深紫芍藥紋宮裙伴駕,憑心而論,她的容貌比不過任皇後,但勝在風情萬種,一雙桃花眸,眼波流轉之間,一顰一笑,華豔最盛。
平武帝明顯也更偏愛她,但凡舉杯,必要偏首與她低聲笑語幾句,似乎一點都沒有因為睿王府的大案遷怒於她。
任皇後目不斜視,並不在意,但台下的承王舉杯飲酒,隱有不快之意。
下首各宮妃嬪,皇嗣宗親、世族功臣按序列坐,數百人正坐殿中,卻絲毫不顯擁擠混亂,宮宴之中,所有人都謹慎按照規矩行事。
大太監錢禮站於平武帝身後,躬身回話:“陛下,東園那邊的燈景都已經布置好了,花炮局的人來回話,說隨時可以燃放煙火。”
平武帝放下手中的玉樽,問道:“今年賜菜封賞都辦好了麼?”
錢禮:“回陛下,都按照您的旨意辦妥了,鎮北侯府多加兩道,一道素鮮銀魚珍米羮、一道仙鶴燴熊掌,還有額外的賞賜也一並送去了。”
年宴獲君上專旨賜菜的府邸極少,幾位郡王位的皇子都沒有這份榮寵,多加一道都是難得,兩道,可以說是無上殊榮了。
便是承王睿王兩大親王府也沒有這樣的待遇。
任皇後側首,淡淡說:“陛下當真看重鎮北侯府,隻是為臣之責本就是為君分憂,陛下太過偏愛,朝內難免非議。”
平武帝尚未開口,坐在一旁的秦貴妃輕笑一聲,染著丹蔻的細指輕扶發髻上的珠翠,柔聲道:
“去歲冬祭鎮北侯因著軍務繁忙去了京畿大營,不曾前來,今年是謝侯班師回朝以來第一次隨祭,鎮北侯府世代忠良,天下誰人不知,陛下多賜兩道菜,不過是愛惜良將功臣,莫要讓北境將士們心寒,恕臣妾多言,皇後娘娘何必橫加阻攔呢。”
任皇後瞥她一眼,聲音冷冷:“本宮……”
“夠了。”平武帝沉聲打斷,隨後朝左右各投去一眼。
任皇後麵色不變,回視他,而秦貴妃則垂眸不語,唇角微勾。
平武帝收回眼,抬手一擺。
身後大太監錢禮立刻會意,走入高台中央最前方,揚聲道:“吉時將至,陛下有旨,諸卿隨駕東園——”
平武帝站起身,右臂輕抬,秦貴妃嬌笑著將手放入他掌心,帝妃相伴而去,任皇後的表情很淡然,似乎早已習慣,扶著身側大宮女的手,移步跟上。
親王席上,承王朝對麵的睿王橫去一眼,後者狀若無睹,隻是默默飲酒。
孤兒鬥獸一案,太後毫不知情,貴妃久居深宮,也有充分的理由辯解,因而此案沒有動搖到太後和秦貴妃在平武帝心中的位置,但不可能不影響到睿王本人。
今年冬祭,睿王府比往年少了兩道賜菜。
連同睿王外祖家秦丞相府也跟著少了許多賞賜,反倒是任皇後的母族護國公府待遇依舊如前。
方才秦貴妃與皇後之爭,看似貴妃深得帝心,但實際上勝隻勝在後宮情分,前朝的情況並不樂觀,承王一黨步步緊逼,睿王麾下黨羽節節敗退。
看著已經到了即將分出勝敗的時刻了。
古來不乏有帝王傳位於臣心所向之子,至於私心偏愛的寵妃愛子,便賞最豐沃富裕的封地,再留遺詔加以保護也就罷了。
平武帝若是也動這樣的心思,一點也不奇怪。
睿王大勢漸去,除非承王也犯下大錯,否則難以轉圜。
上頭暗潮洶湧,座下大臣們也是各家有各家的心思。
帝駕往東園而去,昭豐殿內眾大臣自然也開始動身隨行,從昭豐殿一路向東園的路上,兩道掛滿華貴珠燈,不乏逾兩人高的巨燈,串串珠玉綴於其上,籠身采上好的絹紗或琉璃所製,燈燃之時,彩光透點籠壁書畫,遠望來,一條璀璨燈河蜿蜒向東。
煙花燈宴不似方才殿內大宴,沒有太多繁文縟節,貴婦貴女們都提著宮人備好奉上的燈,每家的式樣都不相同,笑鬨著朝東園行去。
隊伍末尾,鐘芷蘭手中提著霜花琉璃燈,走近自己母親身旁,空著的右手挽住她的左臂,旁人看去,隻見母女情深,女兒正拿著新得的燈在同母親撒嬌。
“母親,”鐘芷蘭貼近鐘夫人的耳邊,“時不我待,待會兒,就看您的了。”
鐘夫人臉上的笑容有些僵,半晌,點了點頭。
鐘芷蘭唇角輕勾,隨後朝身後投去意味深長的一眼。
視線儘頭,身著茶紅錦裙的少女擺弄著手上的絹紗燈,似乎有些焦躁不安,站在她身旁的年長婦人也是興致缺缺。
程亦仙側頭,看見自己母親沒有絲毫笑意的臉,隻覺得心中也悶悶的,此時她走在偏離人群的地方,身邊隻跟著貼身丫鬟,時不時停頓腳步站在角落裡。
這恐怕,是他們家最後一次前來冬祭了。
原本父親說,借著孤兒案尚未有定論,伯府還能按祖製隨駕冬祭,冬祭之時重臣世族齊聚,案發後避著伯府走的親朋故友都沒法再推脫不見,他趁機再尋求解困之機。
可是如今看著母親的表情,她再蠢,也知道希望渺茫了。
思及此,程亦仙抿緊了唇,眼珠顫動著。
怎麼辦?她不想當官妓!
太肮臟了,太惡心了!
她也不能去流放,流放就要在臉上刺字,她怎麼能在臉上刺字呢!
不行不行不行——
“不行……”她喃喃出聲。
此時,她身後,一直跟著的大丫鬟栗兒看出她的心神不寧,走近她身邊:
“姑娘,姑娘彆怕,您不會有事的,隻要今日成了那件事,您,還有伯府,就都平安了。”
程亦仙呆呆地偏過頭:“今,今日……”
今日,是她定下要與鎮北侯……的日子。
原本她是想著,若是入了行宮伯府能找到轉機,她那五百兩便當做是白花了,她其實衝動過後,真的也害怕去使那下作手段。
可是如今……
栗兒聲音低而飄忽,語速也很快,像是山間精魅:
“姑娘,那個馬夫收了您的錢財,已經把消息遞過來了。東園燈宴過後,侯爺會往南邊離開園子,侯府車馬就停在那邊,您隻需要去東園南等著,借機行事就好。”
程亦仙咽了咽口水,此時才覺得事情有些不對勁:
“我,我就算去了,也不一定能見到他啊,對啊,我要是見不到他怎麼辦——”
栗兒:“姑娘傻了不是?侯爺的車駕在南邊,宮裡預備給侯府休息更衣的廂房肯定也在南邊,否則若是要更換衣物、用藥之類的,豈不是不便?侯府那位高大夫人可是出了名的病秧子。”
“大夫人是大夫人,他是他……”程亦仙喏喏反駁。
“您隻管去就是了,侯爺如今在與陛下和眾位皇子、大臣飲酒呢,酒過三巡哪有不醉的道理,您沒瞧見方才大殿之中,陛下都去更衣過兩回呢。若是他真的不醉,您放心,有奴婢在,奴婢就是冒著殺頭的罪,也要為您鋪路。”栗兒直勾勾地盯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