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至順陵驛,當地驛丞、知縣、豪紳皆備酒食,眾人席散,道了安置,各自進房,宋媽將收來的禮都安排妥當,才點上燈來,陳瀾伏案查閱該驛文書,宋媽拿了針線陪他,笑道:“咱們才來幾天,連我這個老婆子都有人認得了、巴結了,那些個東西,從前想也不敢想,城裡用錢真跟淌水似的,怪不道都說京城是個好地方呢。”
陳瀾亦笑了一聲,頭也未抬,道:“這些都是麵子上的,還有那不在麵子上的呢,咱們把家底掏空了也應付不來,要我說,還是地方上好。”
宋媽道:“知道你怕露臉,讓人惦記上,抖出姑娘家身份來,可倒也不用長旁人誌氣滅咱們威風。你才讀了幾年書,和那些官老爺打交道一點也不怵,那些個書讀的比你好的,也沒見著混的比你好。衛大人那種出身,旁門左道攀官上去的都有如今這份家業,我就不信咱們差在哪兒。”
陳瀾聞言,抬頭壓低聲音道:“如今甚麼話都敢說了!您自個兒聽聽那叫甚麼話!”宋媽自知理虧,放下針線道:“我就那麼不知道規矩?我又不和外人講,這不是隻有你我兩個人麼?”
陳瀾道:“出門在外,又不是在自個兒家裡頭,您忘了我從前和您講的隔牆有耳的事兒了?非得腦袋落地才知道厲害呢!”起身到窗前看了兩眼,合上窗戶,才緩下聲道:“從前還不願我做官,現下又想我官做大,不知道您心裡頭怎麼想的,我看出來了,您是覺著有人巴結您,心裡找不著北了,是不是?”
宋媽被說中心事,燈下臉急得有些紅,顫聲道:“我老婆子白伏侍你了!難不成我是為我自個兒,還不是你惹人操心!當年非要來做甚麼官,我以為是什麼好日子,結果是拖家帶口去窮鄉僻壤裡挨餓受凍!不是哪兒鬨水,就是哪兒餓死人,你自個兒說!在山東幾年,我們幾口子吃過一頓飽飯沒有?如今日子剛好了點,你倒回頭來說我惦記你這個官!”
陳瀾歎了口氣,輕聲與她道:“旁的都先不論,就拿衛大人說,他家裡頭,一年裡做生日就有四五回,將來姑娘出嫁、兒子做親,收的份子通扯起來有多少?京裡像他這樣的人家數不勝數,我父母去世多年,也未娶親,麵子上連兒子、閨女也沒有,時間一長,我得貼多少錢去彆人家裡頭?這筆帳您算過沒有?”
宋媽這才曉得,心裡卻還是難受,拿起針線做活,冷笑道:“旁人都不要這些個紙,就你要來看,彆的大人這會子吃過飯,不知道招甚麼人在房裡頭快活呢,就你在這兒用功,回頭往家裡頭拿不了多少銀子。”
陳瀾聽出來宋媽語氣軟下來,笑道:“他們做了麵子,我不就得做裡子?”宋媽聽了,也不回話,隻做手裡頭的活,卻逐漸慢了下來,最後放下針線道:“英娘,今兒你也看見了,我也一直想同你說……”
話聲至此,突然傳來嘭嘭幾聲敲門的動靜,陳瀾立時起身,宋媽卻已被嚇得口不能言,針線落地,陳瀾替她撿起,示意她去開門,一看是褚學泉,宋媽卻還沒緩過來,陳瀾見狀,便吩咐宋媽去打些水來,瞧宋媽走了,才招呼褚學泉進屋。
褚學泉卻並無此意,笑道:“此時打攪已屬不該,又驚擾宋媽媽,心中愈覺不安。此番來是想多謝陳大人白日之舉,若無陳大人,褚某恐已得罪吳、衛二人大人,現下無以為報,來日返京必有重謝。”陳瀾應下,褚再三稱謝,方才離去。
宋媽打水進屋時,見陳瀾立於窗前,似在沉思,見她進屋,便將窗戶合上。宋媽伺候她洗漱口麵,魂不守舍,叨叨道:“真是老天爺顯靈,我正說到,他怎麼就來了!今兒白天我看見他,就知道不對,天底下怎麼能有這麼像的兩個人?我一天憋著沒說,怎麼才說到他,他就來了!肯定是姓阮的舍不得你!從陰曹地府上來找你了!”
陳瀾拿巾子去捂宋媽的嘴,宋媽才沒聲了,兩眼直勾勾看著陳瀾,已是魂都沒了,陳瀾拿巾子替她抹了把臉,道:“您彆瞎想,天底下長得像的人多了,我和瀾哥不就是?您是湊巧趕著人來的時候說話了,我不是早就叮囑您麼?在外頭彆亂說話,不知道被誰聽了去,咱們還不知道呢。”
宋媽這才回過神來,二人洗漱完,便熄了燈,宋媽睡外頭榻上,陳瀾睡裡頭床上。少頃,陳瀾聞宋媽呼吸勻稱,知她已是睡著了,自己心中卻在盤算另一件事:褚學泉來表謝,不知是試探還是真糊塗,隻是無論怎樣,他不該受謝。若是試探,便是落人口實,承認自己白天拜了太子的山頭。但他應下了謝意,因這一路他獨木難支,想討褚個人情,如今思及此,不免有些悔意。
陳瀾有了困意,漸漸入睡。半夜風呼呼響,窗外塵沙籟籟,陳瀾倏然睜眼,一動不動,盯著牆上帳外黑影。黑影似有所感,並不害宋媽,向床邊走來,腳步卻無聲響。陳瀾摸向枕下匕首,黑影在帳前停了一下,並未再向前,過了一會兒,暗中窸窣聲響,帳外亮起微弱燭光,那人又向床前來,將要掀帳時,陳瀾先他一步。
隻聞颼的一聲,陳瀾抽出短劍向其刺去,那人急掣住陳瀾執劍之手,這一刺力勢正猛,已中那人小臂,陳瀾手腕一陣劇痛,短劍已然落地,驚醒宋媽,大叫起來。二人攻守趨避,幾招過去,陳瀾步步緊逼,門外腳步聲臨近,那人忽然猛踢,陳瀾纏他不住,教他躍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