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處山莊遠離人煙,侍從又不得入內院,於是入夜後,顯得分外寧靜。隻有殘留的知了和蛙聲作陪。
像極了趙玨澧的幼年。
他是無人問津的幼子,養母也不太管他。他在深宮裡,翻著書頁獨自長大,像邊角落的一株野草。
他的過往是寧靜的,不像胥淩和鬱凝,生來萬眾矚目,所過之途皆是喧嘩。所以他不理解他們,很自然。
他對生母幾乎一無所知,隻有一個老仆說他的手像極了麗妃的。趙玨澧有時會望著他的手,想象麗妃的模樣,但他永遠不知他想的對不對。宮裡沒有留下麗妃的畫冊——死去的妃子在後宮都不會留下痕跡,因為皇後覺得不吉利。
按趙玨澧的軌跡,他應該做一個無所事事的皇親,封個郡王,拿一點賞地。但有些可惜——趙玨澧很會看眼色。
在皇帝心血來潮的學堂策問裡,趙玨澧猜到了趙霆想聽什麼,於是變著法、繞著彎誇讚了趙霆的功績——要彰顯,但不能太彰顯。
皇帝龍心大悅,將趙玨澧提進了朝廷做事。
十七歲時,趙玨澧被皇帝遣去祺州查一樁侵地案。
偶然問詢間,他進了一戶建在山泉下的農家。這其實是當地衙門早就為他準備好的,但趙玨澧對此並不拒絕。
老農答的土地和人口都與黃冊對得上,趙玨澧挑不了刺。臨走前,老農的孫女給他端了一碗水,說是十裡泉的,甘甜。
十裡泉的源頭上,出了侵地命案,這也是皇帝想徹查的由頭。趙玨澧聽懂了那姑娘的意思,但他到走都沒動過那碗水。
地方官員早就商量好了將哪些人推出頂罪,加上趙玨澧自己查的幾個黨羽,夠他在皇帝麵前討個賞了。
這樁侵地案追溯到最後,會是風頭最盛的趙玨鳴。所以趙玨澧本就不打算查多少。那碗水對他而言,有毒。
將要帶著卷宗回帝都時,趙玨澧去了一個從吏部退下來的鄉紳家吃飯。有個披頭散發的女人從廂房衝出,抱著趙玨澧的腿,她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聲嘶力竭地喊著:求大人明查——
她的臉已經被刮花了,但趙玨澧看著她的眼睛,認出了這是那個給他端水的姑娘。
幾個大漢將她拖回了廂房,她一遍遍喊著“求大人明查”。但趙玨澧什麼也沒有做。
鄉紳笑說,是個瘋女人,來他們這討口飯,誰知貪得無厭,竟偷起東西了。趙玨澧道,那是得好好教訓。
那天晚上,趙玨澧讓人回到那戶農家,但隻從灰燼裡找到兩具老人的屍體。
鄉紳府上有具女屍被扔到了亂葬崗,趙玨澧帶人去收殮,他卻連馬車都不敢下。隨從將屍體抬給他確認,他隻看了一眼,就在馬車裡嘔吐不已。
那具女屍身上沒有一處完好,臉已經爛了。可趙玨澧確定是她。
後來趙玨澧時常想,若他喝了那碗水,那個姑娘會不會有好一點的結局?嫁到另一戶農家,男耕女織,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養育三四個孩子,每個都像她一樣,眼神澄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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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然又想起這件舊事了。趙玨澧放下碗筷,漱了口,向回到亭廊的兩人點了點頭。
鬱凝覺著趙玨澧看起來有點感傷,她踮腳在胥淩耳邊問:“六哥怎麼了?”
胥淩搖了搖頭。
他們像突然發覺大人不易的小孩,默默地將桌麵收拾了。
趙玨澧勾起笑:“你們吃飽了?”
一句話將兩人炸紅了臉,胥淩捂住鬱凝的耳朵,正色道:“王爺,非禮勿言。”
趙玨澧指了指他們剛剛從房裡帶出來的食盒,道:“你們不是吃過東西了?”
他們確實背著趙玨澧在房裡邊玩邊把盛瑛做的糕點、蜜餞吃完了,鬱凝現在還打著飽嗝。
“六哥就會欺負老實人。”鬱凝扒著胥淩的手,氣呼呼道。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呐。”趙玨澧無辜道,“是誰想歪了,我不說破。”
“可惡。”鬱凝張牙舞爪向趙玨澧去,趙玨澧拿筷子當劍,輕易擋住鬱凝。
鬱凝望向胥淩,那可憐兮兮的樣子讓胥淩不得不“持強淩弱”,他握住鬱凝的手,教她翻轉、回旋、格擋,不僅將趙玨澧的筷子挑落,還逼得趙玨澧推著椅子後退。最後趙玨澧背靠牆,退無可退。鬱凝在他腦門上爆了顆栗子,轉身誌得意滿地抱住胥淩。
“真可惡。”趙玨澧憤憤不平。
收了桌麵,胥淩和趙玨澧架起了棋盤。鬱凝原本坐在一旁翻趙玨澧帶來的書,翻著翻著又坐進了胥淩懷裡。
而趙玨澧給了他們一個白眼。
鬱凝根本不理他,她描著胥淩的掌紋,忽然道:“不是這裡哦。”
“觀棋不語。”趙玨澧道。
鬱凝笑眯眯道:“我是在幫六哥呀。”
趙玨澧不信,但還是止住了落子。
“假之以便,唆之使前,斷其援應,陷之死地,遇毒,位不當也。”鬱凝又道。
胥淩在鬱凝臉頰上蹭了蹭,道:“凝兒,王爺自有分寸。”
“那可不一定。”
趙玨澧很煩這對男女的一唱一和,但他確實開始重新審視這局棋。
他和胥淩不會閒談,這局棋擬的是他們和趙玨鳴對峙的局麵。
趙玨澧的目光來回掃了掃,忽然發覺,趙玨鳴這次的以暴製暴,很可能是故意給他留的餌。向他露出破綻,引誘他在皇帝麵前發起攻擊,斷了他的後援,最後將他陷入死地。
他要如何斷了趙玨澧的後援?趙玨澧想起在禦史台商談時,以暴製暴之事,不是他先提及的,而是他去時,那幫擁躉已經在談了。他隻是帶去了證人。
也就是說,有人比他更著急。
“你什麼時候發現的?”趙玨澧麵色不豫。
“剛剛。”胥淩道。他也是在鬱凝出聲時,發現不對勁。
趙玨澧看向鬱凝,“你如何知曉?”
鬱凝道:“計劃原本沒錯,但你們猜錯了一點。趙玨鳴斷援應的依仗是舅舅。舅舅不會在意趙玨鳴是如何鎮壓的,他隻在意最終有沒有將賦稅收齊。他會在意禦史台的抨擊,但他知道自己最想要什麼。趙玨鳴雖然手段不對,但最終他讓這潭水平靜了,所獲遠超預期。”
所以趙玨澧的攻擊動搖不了趙玨鳴,卻會讓皇帝認為趙玨澧不支持他。
趙玨澧驚出一身冷汗,他和胥淩對視一眼,陷入了長考。
鬱凝無聊地將胥淩一簇發絲編成辮子時,胥淩突然道:“疑中之疑,比之自內。我們將計就計,再布一層疑陣。”
趙玨澧再次想起了禦史台那個很可能倒戈了的官員,“把罪名推回去,一切都是趙玨昔一手謀劃。我帶王妃前往山莊修養,一切概不知情。”
鬱凝靠在胥淩肩上,“這僅僅是脫罪了,對趙玨鳴可沒有什麼損失哦。畢竟,你們倆相爭已久,舅舅知道,且容忍你們的爭鬥。”
“你有辦法?”趙玨澧問。
鬱凝笑而不答。
胥淩道:“凝兒,彆逗王爺了。”
鬱凝狐狸似的,點了點自己的唇。
胥淩不好意思地笑笑,用書遮擋著趙玨澧的視線,低頭在鬱凝唇間落下一個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