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舅舅聽說我隨手將景泰帝的海棠花折了的事情之後並沒有表現地多麼淡定。於是我開始反省自己,為何要找舅媽來說情。我突然發現很多事情有了舅媽的參與舅舅就會變得不淡定起來,譬如上次將我搬到福德宮。
這次也是。
舅媽打扮得一貫地母儀天下,天家氣度,而舅父就一襲儒服,立在書案邊,若是說舅舅是個翰林學士也是有人信的。拆開來看,舅媽與舅父根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但是兩個人站在一起的時候卻如此的和諧——但是我還是深信這兩人的不和諧的,因為他們生出了蕭璿璣這個心理扭曲的怪物。
舅舅望著我,鳳目周圍有淡淡的皺紋:“小瑤兒,罰你抄《女則》一百遍,十天不許出門。”雖然我受了罰,這完全是意料之外,買一送一的事情,但是我仍然鍥而不舍:“那……那……那個小黃門呢?”
舅舅想了想:“逐出宮去。”
舅媽這時說:“那孩子怪可憐見兒的。當初看他老實,為人也誠實,難得悟性也好,便放在小瑤兒身邊,權當半個玩伴兒。小瑤兒折花時,那孩子亦不在身邊。若是在身邊定會提點的。小瑤兒年少不懂事卻知道體恤下人,皇上看看,不如免了那孩子的罰,小瑤兒抄《女則》亦是權當懲戒了。”
舅父點點頭,我狡黠地笑笑,舅媽真真是舅父心坎上的人,一句一句都說到了點子上,雖然是為我求情,最後我倒是受了罰,喬樂子那家夥倒是什麼事情都沒有,想到這裡,我又覺得帶舅媽一起來求情實在是一件有利有弊的事情啊。舅父憋不住笑,就將我抱起來,舅父待親生的女兒卻沒有對我親厚,舅媽隻有璿璣一個嫡親兒子並無女兒亦是寵我寵的要緊,恨不能讓我變作小玩偶娃娃,儘情打扮我,將那些綾羅綢緞做成許多許多華麗的衣飾穿在我身上。吃穿用度的銀子亦是從舅父舅媽的私庫中撥出來的。若說我有苦悶,那豈不是很多人笑掉了牙麼?我的苦悶追根溯源便是蕭璿璣。
其實,蕭璿璣不明白,他是不能喝酒的。他一喝酒便是兩朵桃花飛白玉,凝脂鉛華洗不去去,那豔壓群芳的妍媸讓我羨慕了很久。我常常在銅鋻中端詳自己麵孔,團團的,像個桃子,最要命的是上麵還有一層層細細的小絨毛,像極了桃子。舅媽說的更加難聽——這小瑤兒,莫不是上輩子是小狗托生的吧?
我很憤怒,人們都說天子是紫薇星,皇子皇孫們俱是天上的星辰托生的,憑什麼我就是一隻小狗呢?蕭璿璣聽到舅媽這樣說的時候也笑了,不過他一向矜持的,隻是很淡很淡的笑意。他平常就很少笑,我知道是沉重的學業負擔壓彎了他的腰啊,他的腰。天沒亮的時候,東宮便有了動靜,從他五歲上學堂開始,便沒有變過。有一日,我失眠到了那個時辰,便披了衣裳在殿中閒逛。初秋的天氣還帶著淡淡的寒意,白奴提著燈籠,後麵跟著幾個小黃門和宮婢。蕭璿璣穿著明黃色的常服走在前麵,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顯然,他是不需要白奴的燈火,後麵那些家夥的跟隨對他來說也仿佛是多餘的。
我第一次覺得蕭璿璣和我之間的距離幾乎是一道不可能跨越的鴻溝,他的身上有很多很多我不知道的責任還有他日後所麵臨的一條未知的道路。
我下意識地覺得蕭璿璣仿佛朝福德宮望了一眼,然而他很快轉過頭去,繼續一板一眼地往學堂走去。我認為是我眼花了。
蕭璿璣大叫了一聲我的名字,嚇得我放下酒杯。我強作鎮定地說:“太子殿下,我想喝——”這句話不倫不類,透出幾分猥瑣。蕭璿璣皺著眉頭,吩咐周圍沉默的大多數——小黃門們把我從涼床上拖起來,吩咐他們給我穿上襪子和絲履。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蕭北瑤,你到底學沒學禮儀?這番模樣,真沒有教養!”他冷嘲熱瘋地說道,在他說過的許許多多的諷刺的話裡,這個並不算最嚴重的。我比較不喜歡蕭璿璣將我和一些動物放在同一個水平麵上——比如,蕭北瑤,你是豬啊,連毛筆都抓不好?——蕭北瑤,你蠢得就像是北邊的熊瞎子,我真想一箭在你腦袋上射一個窟窿。你要是再哭,就不要騎馬了。——蕭北瑤,孤告訴你,孤捏死你就像能捏死一隻螞蟻——凡此種種,我很悲憤,因為如果要按照禮儀來說的話,蕭璿璣這個混蛋還必須叫我一聲“皇姐”。我生生地被蕭璿璣糟蹋了這麼多年——不,是生生被他的言語糟蹋了這麼多年,我還能像今日這般逍遙亦是一個異數,異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