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去木樨宮給舅父請安。木樨蔭翳,宮中引流水並風輪,極為清爽舒適。通傳之後,我便進去。隻是進去之後,我便說不出話來了。在宮內陪著舅父的竟然不是舅母,而是蕭南光的生母,琳妃。
日光從木窗格子中透進來,打在地上,斑斑瀾瀾。我不安地站著。舅父靠在榻上,一身青色儒服,帶著玄冠,看起來更像是個愜意地教書先生。琳妃不施粉黛,臉上已經顯了滄桑的痕跡,她原本就是相貌普通的夫人,這樣尋常的打扮更像是普通人家的婦人。琳妃剛剛侍候舅父喝完藥,手上拿著白紈,給舅父拭了拭唇邊。兩個人目光相觸,竟給人極自然的感覺。
我心中一驚,好似有什麼東西碎掉了。
殿裡安靜地可怕。這夏日的午後,宮裡連聲蟬叫都是多餘的。通通叫黃門們捉了去。琳妃正要出去。舅父擺擺手,叫她坐在邊上就可以。
舅父見我一副失魂落魄地樣子,便說:“去見皇後了嗎?”
我搖搖頭:“自然要先來拜見父皇。”
舅父點點頭,琳妃依然又變回了那個泥塑一樣的人兒,不多說一句話,不多看一眼。其實,我覺得她挺美的,就是太普通了,特彆是和舅母比起來。舅母是牡丹,而琳妃就像一朵梨花,不可同日而語。隻是,舅父和琳妃在一起的畫麵異常鮮明,就好似尋常夫妻一般,書生小姐,一切都十分自然,仿佛天生就該如此。我又想起之前蕭璿璣與我在木樨宮中遇到琳妃的場景,原來那時他身上準瞬即逝的孤獨和疏離並非一場鏡花水月。
我正胡亂地想著,舅父便問:“身子可好?”
我一一答了,進來吃什麼藥,身子如何,哪位大夫診治的,相府如何如何,回宮之後如何如何。惟獨謝侯卻是一句未提。
舅父很滿意我這樣的態度,終究是不忍心,便叫我往搖光殿去。
“你母後身子也不爽利。你去瞧瞧吧……”一抹憂鬱隱藏在舅父眼睛之後。我暗自歎了口氣便退下了。
腦海中始終揮之不去的便是琳妃在坐在窗邊的側影。
舅母的心情卻是很好,宮裡放著各色新鮮的瓜果蔬菜,她本就是如火一般的性子,倒比我還孩子氣一些。見我毫發無傷地回來更是笑逐顏開,拉著我的袖子,叫我一直坐在身邊。一一詢問我如何如何。我小心翼翼地答了。舅母忽然問了一句,三姬四姬的事情是如何?我愣了一下,隻好陪笑道,不過是逗妹妹們玩一玩,並不作數。
舅母拈起果盤裡一顆鮮紅鮮紅的櫻桃,含著笑放入口中,眉目之間流露出一絲倦怠:“你也大了。經此一事,須得懂得宮中世情險惡。在宮人前,立立威也是好的——否則,令宵小之徒登堂入室,最後苦的亦是自己。”
我甚是覺得舅母這話中話裡有話,所以隻點點頭並不多說。搖光殿還是和小時那般溫暖和舒適,舅母的寢室亦塗滿了溫暖的椒實,香味馥鬱,暖人心脾。我格外愛聞這味道,自小便是。
椒房之寵乃是多少女人夢寐以求的事情,與舅母來說不過唾手可得,可是其中滋味,也隻有個中人才能分辨的進去。
舅母見我一副曆經滄桑的樣子,便開始責備王珣如何不儘心照顧。我急忙撇清:“王相對我已是很好,我十分感激。”說完,臉上便開始發燙,自己都覺得臊的慌。舅母了然地一笑,也不多說,隻是叫我晚上留在搖光殿住下。
晚膳十分,蕭璿璣便來請安。舅母見他尚未用膳,便留他一起。這頓飯吃的甚是沉悶,蕭璿璣身子進來身子不好朝政又十分煩躁,眼睛下麵都留著一層深深地青灰色。舅母看得心疼不由地責備了白奴幾句,白奴戰戰兢兢地跪下謝罪。我在一旁打圓場:“母後,殿下難得與我們聚在一起吃一頓飯,不如不提這些掃興的事情?之後吩咐宮人好生伺候便是?”舅母這才放過了白奴。蕭璿璣衝我點點頭,示意我做的好。舅母隻吃了一些便覺得身子乏了,先進了內室。隻留我和蕭璿璣坐著。
我撿起一塊桂花釀鴨,放進他碗裡:“鴨肉清熱解毒。”蕭璿璣看了我一會兒,“嗯”了一聲卻不動筷。
我嘲笑地眨眨眼睛:“怎麼怕有毒?”
蕭璿璣不開心了。神色有些黯然,因是在搖光殿,我亦不好多說什麼。我悶悶不樂地推開碗:“我用好了。太子殿下慢慢用。”
我低低地一口氣,繞過明黃色的羅帷,躲在牡丹爭豔的屏風後看他。
一盞搖搖晃晃的燈光,滿桌子珍羞肴饌,蕭璿璣攥著筷子定在那裡,右手微微地顫抖著,他抿了抿嘴唇,繼續安安靜靜地吃飯。一筷一箸,漫不經心的,一絲表情也沒有。原來,他從很久很久以前就是這樣自製冷靜的人,我卻沒有發現過。我一直以為,至少我們能夠坦誠相待,總是他願意低頭,願意認錯,卻始終不會讓我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我心裡升出不可抑製的怨恨,這怨恨像無數隻小蟲子咬著我,翅膀一扇,我的心都隨著它們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