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寒春暖陽,幽深峭潔。這一身靛青襖子紮在小茶館裡,他倒是零花錢藏了不少,一呼嚕一桌子的鴨掌鴨信果仁瓜蜜,這一桌坐了四五個人,他也是不介意旁人吃他的喝他的,隻樂嗬嗬地聽那說書先生繪聲繪色地講一折動聽故事兒。
這說的是宮闈秘辛,那位登基以來,後位空懸,隻有躺在皇陵裡的那位被追封了個隆德天順皇後的諡號。燕王妃桂氏體弱多病,入主燕王府後將府中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條,但也常年與醫藥為伴。後來桂氏入主後宮封為皇後卻病情加重,苦夏裡去往小普羅寺裡療養,數日後不久,病勢急轉直下,入膏肓藥石不進,熬過苦夏於杪冬日咳血不止。有人說桂氏暴薨當晚,霎時烏雲密布天降大雨,雨落成冰,卻久久不成雪,是有隱情。又說,這一日之前,昔日燕王收到燕王妃來信,信上雲何,除了那二位也隻有天知地知了。最是不為人所知最是為人浮想聯翩津津樂道,一個個家禽似地伸長了脖頸盯著那說書先生。
說書先生展扇道,“但那位又是如何上去的呢?這其中也是大有文章,且聽說來。”
當朝那位還是燕王的時候,燕王與燕王妃伉儷情深,我們都知道燕王妃桂氏身子孱弱,尤其桂氏為燕王誕下子嗣後,雖操持內外但身子每況日下,但燕王反悉心照顧,除去燕王妃前往小普羅寺療養,夫妻二人幾乎影形不離。
這桂氏姿容平平,但眉眼端正,又是有何等魅力擒拿老子兒子這二子?桂氏雖貴為王妃,在這之前卻是先帝的侍妾。
這也是常為坊間所津津樂道的八卦了。二人未成之前,於宮裡宮外一番愛恨糾葛,景雲末年開春,先帝身染風寒纏於病榻,太子與弟兄聯合排擠燕王愈發明目張膽,燕王卻不以為意不務正業,心裡著急處理皇帝女人的事情,縫合府中幕僚,尋了光明正大的理由將桂氏抬進了燕王府。不日先帝病愈,想起此事來氣得吐血,血濺龍床,沒想到不日就駕崩了。燕王忙於同王妃鶼鰈情深纏纏綿綿,朝中太子一黨屢屢叨擾排擠,朝中政事多煩憂,厭勝之術靡靡而起蔚蔚成風。景雲十五年燕王不勝煩擾,與幕僚商量索性一鍋端了乾淨,便商議尋了個牽頭案底,太子脅迫桂氏,致使桂氏一病不起,太子視宗法綱常為無物,篤信厭勝之術,□□女色擾亂朝綱,燕王一派便借機毒殺太子,令太子飲鴆酒自殺!那位正是禍水東引掩人耳目,看似四兩撥千斤,但手段不可謂不毒辣!
壇合元年那位順利即位,然陰差陽錯,兩年後桂氏先走一步。朝中反對大辦喪事,隻有司天監力排非議,以皇後歸天照拂家國,實乃紅白喜事,應當大辦。正中那位的心思,那位感念昔日同燕王妃情深義和,於霜降日舉國同喪,將皇後移葬皇陵,封諡號隆德天順皇後。話又說回來,這桂氏究竟……
但聽說書人正講到令人入迷之處,穿靛青襖小子驀地手指一抖,他手掌虛握一探,一個捉拿的動作,攤開掌心一瞧,正是一粒花生米粘著一張小紙條,何等之人如此匠心!那小子快速展開紙條,上邊隻有他自己能讀得懂的鬼畫符。
危,速歸。
糟了!靛青襖子一邊警鈴大作嘴上仍不緊不慢地喝完這口茶,但見他身影拖泥帶水,展了個姿勢,卻是一貓腰腳底抹油從茶館裡溜了出去。
他一邊匆匆地趕路,一邊心裡忖道,這下可好,希望回家不要被爹爹一頓竹筍炒肉的好。急得腦袋上直冒汗,那喝的茶水全給蒸發了,被當頭渾圓火紅的太陽一照,竟鋥鋥發亮。
原是個逃學的私塾學生!
遺憾的是他沒聽到說書先生這第二段故事更是光怪離奇有趣的緊,講的是那前朝瘋太子之事,前朝瘋太子名何字何那是萬萬不敢說的,但隻要提起,底下的茶客們人人都恨不得把脖子抻得老長老長將這故事真真假假地聽個全貌。
“上回說道,瘋太子遊陰曹地府。話又說回來,這人究竟叫個什麼名兒,這人也不肯說,他隻道是‘蕭四’,你說這名兒,是怎麼個笑法?隻是含糊地點點頭,是笑死了。”
這諧音逗得大夥兒都樂了,說書人接著講道,“再要問個緣由,這人卻說當時在那陰曹地府的時候,耳朵被那些個小鬼當下酒菜剁了切成條,拌上佐料給那閻王爺吃了。所以呢,就總聽見些個小鬼們喂喂喂地喊,成日裡跟笑一樣,笑個蕩氣回腸,笑個驚天動地,笑個十裡八鄉,就是笑死了吧,笑多了就以為自個兒叫‘蕭四’,你要問為啥是叫‘蕭四’,那他就得回你,因為呀——這聲調拖得長了能在鄘都大街上轉上一圈再掉頭回來,耳朵被切了唄,隻能聽到最後那半句。”那說書人折扇一放,雙掌攏嘴繪型繪色地表演起來,“喂喂喂……這可真是個笑死個人的故事哩!”
眾茶客聽至此,拍案哄然大笑,那說書人撚著灰白胡須也樂,道,“聽聽,這多像蕭四,即便乍一聽不太像多聽聽也就像了。所以呢,他就以為他叫蕭四。你要說他隻不過被切去兩個耳朵就開始又聾又瞎,那這人就得跟你急了,隻聽這人說,到了熱地獄就天天被切,天天切日日切,切完還不準自己嘗一口。”
但聽一名茶客嘴裡啐著瓜子殼兒笑哈哈地說道,“這自己的耳朵被切了還能嘗一口麼!”
那廂竄出一漢子大聲道,“哪裡不能,說不定吃著還挺香呢!”
這下茶館裡可熱鬨了,一通劈裡啪啦如開了的油鍋撒一把花生米。
卻說那身穿靛青襖子的小子這會可樂不起來,這不,他剛跑出幾裡路,街頭巷尾的一通竄,自以為獨辟蹊徑洋洋自得,未曾想刹腳跟頭一轉彎,就迎麵和他老爹的手下們打了個照麵,好家夥,還全都是店裡的夥計,各個都眼熟。
眼瞧著要被當場捉拿了,那靛青襖子心裡大喊一聲糟了!他眼尖,悄摸著順了路過一人腰間的一把扇子,唰的一下展開擋在麵前,作掩耳盜鈴之姿。那些夥計們一瞧,早是習慣了的招數,遂大手一揮一擁而上。
那小子一瞧不管用,“哎喲”了一聲,身如鷂鷹之勢卻瞬間啪的一下狗爬式從那些夥計身邊刨出一條生路。好在夥計們業已見怪不怪,倒打一耙。
“且翻打他一耙,倒問他!”①那小子大喊一聲腳下抹油蹭蹭幾下拔腿就跑。
後邊老爹的手下們追得緊,他隻得把扇子往衣襟裡的褡褳一送,這是要下回尋得物主再還回去的,他慕容霆漓雖然整天逃學不交作業,但是個遵紀守法的好公民,順人東西這事,隻是權且之計,權且之計!
又是一通走街竄巷,後頭跟著的一串尾巴竄天猴似地不遠不近地綴著。
“霆漓!”
中氣十足的一聲喚,那叫霆漓的小子足下猛的一頓,差點和後頭那些夥計們撞成一個麻團。霆漓心裡哀哀地想,這老家夥連店都不要了,娘也不管管老爹!
說娘娘就到,慕容霆漓尋著他老爹喊聲的方向,反著一溜,竄進一個巷子口,貓捉耗子,這不,一轉頭就被他老娘逮了個正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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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是睜開眼睛,帳幔垂落重重複重重,天色將亮,薄霧冥冥,鎏金狻猊嘴裡紆徐渡出嫋嫋沙羅香,篆煙遍遍燃了一盤細碎綿軟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