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是正緩緩從一場近乎真實的夢境裡醒來,但覺渾身酸痛,骨頭裡苦汁,亦不知是大病一場還是大夢一場。因而蕭是的心裡喜憂參半,一時竟愣愣躺在床榻上怔忡出神,重病前重病後,人仿佛蛻了好幾層皮,裡裡外外都變了個樣,可非要說哪裡不對,又百口千舌說不清。
“大皇子醒了!醒了!”那侍候在一邊的小宦官見床榻上有動靜,掀起紗幔一角往裡看了眼,就扭頭衝外邊直嚷嚷,“叫太醫叫太醫,快叫太醫!”忙得在原地直打轉。
這會兒衣衫綷??聲猝爾響起,匆匆步履互相交錯,那些宮人魚貫而入又齊整而出,端水的端盆的端絲巾的端湯藥的,井井有條。
那宦官邊抻著雙臂把紗幔往兩邊掛起,邊說道,“大皇子您剛醒來,您可不知您重病將近七七四十九天,可愁壞了宮中太醫,靜妃娘娘更是心痛不已,為您齋戒了七七四十九天呢!”蕭是不鹹不淡地頷首。
小宦官這一嗓子後少頃,另一位內侍宦官帶著侍女們琅琅而入,太醫拎著藥箱帶倆藥童匆匆趕到,兩名宦官打了照麵,值班的那位一躬身退了下去。
蕭是一看那來者正是常年侍在自己身邊的王卓福,又見太醫、藥童、宮人在榻前依次站定,前後排開,這仗勢已然擺好,蕭是隻得配合著給太醫看了麵色舌象把了脈。太醫開口,一句梁王幸得天佑,身體痊愈,又念經似地下一通醫囑,便退了開去,那王卓福欲向蕭是報備,蕭是合眼心中長歎,罷了罷了,聽著隻覺耳中轟鳴,整隻耳朵都要掉了。
王卓福一瞧,便招來宮人進來侍候梁王沐浴。更了外衣,蕭是便揮退宮人自個兒沐浴圖個清淨,這浴桶都是上好的楠木,抬眼看去,隔著一張金絲木絹紗屏風,侍立在外的宮人一張張不見形色的臉,像極了夢境裡那些鬼麵鬼吏,但鬼當差的一個個都是極有情緒的,冷不丁地咋咋呼呼吹胡子瞪眼,倒也不覺著太可怖。
沐浴畢,宮人四散下去,殿中清淨,王卓福垂手立在一邊道,“膳食已備,請梁王至偏殿食用。”見梁王不為所動的模樣,又恭敬勸道,“陛下說了,梁王這會兒要出宮回府,也先用點膳食再回罷。”
紫檀嵌金邊墨竹鏤花的一方小圓桌上,放著幾隻石橋窯蓮花碟,分彆盛著幾樣清口小菜,釉色偏玉清疏可愛,燕窩粥用一隻琉璃蓮花盅盛著。牖外小雪點點,梅香暗暗,飯畢,門外一宦官帶三兩宮女而入,手捧一箱箱一盤盤珍玩錦緞珠寶藥材,其中有一隻小瓷罐,說是皇帝和他的母妃靜妃娘娘都有感於於梁王得老天庇佑,特賜今年開春的嶺南雪三錢。
那宦官退下後,隻見幾步開外的傅子年已候在了廊簷下。傅子年年過六旬近懸車之年,官帽下露出的鬢發早已灰白,一雙眼睛卻是精爍熠熠,幾十載明晦風雨反而讓這個老臣更加精神抖擻神采飛揚,他官服大襖外罩一披大氅遮去雨雪,身姿提拔絲毫不顯佝僂老態。
蕭是連忙把傅子年迎進來,傅子年向梁王垂首行禮,二人相碰不禁思憶起陳年舊事一時思緒糾纏。蕭是將傅中丞迎進殿中,傅中丞袍角一撩步履矯健。皇子及冠封州建府,理應是不能同朝中大臣私下來往,然王卓福說這是靜妃娘娘特地同皇帝求來的,念及大皇子??少時同傅中丞師生情誼親厚,大皇子病中或能感應,這病也許就好得快了。
宮中皇子教些什麼,幼時禮樂射禦書數這六藝,少時四書五經書畫琴棋,略年長些就談讀博弈士策兵謀國論。蕭是跟那些小蘿卜丁皇子們一塊兒在童蒙院裡上課學習,裡頭的教書先生全是台閣老臣來做做兼職,都教些諸如《爾雅》、《詩經》、《春秋》等的通識課程,傅子年就是其中一個,傅子年當年從左相位貶到國子監做做教書閒置。
寒來暑往,秋收冬藏,他們這群小蘿卜丁裡隻有蕭瑛是特彆的,蕭瑛小花生丁點大的時候就和他們這些皇子分開學習,傳言說蕭瑛天生體弱,卻讓那幾個皇子們眼熱不已,養在宮裡的皇子們通常早熟,那時候大家業已紛紛揣測蕭瑛怕是得了寵愛要爬到他們頭上去,是要當儲君要當太子啦!但蕭是不這麼認為,他心想,蕭瑛是一對多的教學模式,想逃課都沒法子,還不如他們幾個蘿卜湊一塊兒,逃個課遛個彎兒,互相打個掩護都容易多了。
但時間長了,他們幾個皇子也就漸漸習慣了,反而從區彆裡覺出些快樂來。但見他們幾個下學後嬉笑玩鬨,或蹴鞠、或跑馬、或捉迷藏、或禦花園裡露華池邊戲耍、或母妃膝頭撒撒嬌,而蕭瑛卻要在無人的學殿裡,一邊咳嗽一邊搖頭晃腦地句讀念書,抬頭是嚴苛的夫子,低頭是案卷筆墨,時常有父皇母妃的拷問,哪裡有玩樂自由可言。
二人立在殿中,久不入座,相顧無言,好似回到了年少時,蕭是可沒少在傅子年手裡吃過苦頭,寒冬臘月嚴寒酷暑,頭懸梁錐刺股,卻落得個資質平平,文不能文,武也不能武的。傅子年見蕭是鮮少有學術根骨,索性換了個法子,課業之餘偷偷帶著蕭是出宮遊玩去,蕭是便是在十歲時喜歡上了習武。壇合七年,一老一少二人立在浮空山頭,小蕭是迎風張臂,麵向蒼鬱丘陵樹木,聲道,“我若是長大了定要用一身好武功來守護江山!”蕭是笑道,“先生,經書文章我是一點也學不進去啦!”傅子年道,“人生在世,哪怕隻做個販夫走卒,隻要心中懷民懷國,也是無愧於江山社稷啦!”蕭是輕點頭,好似懂了又好似雲霧裡,傅子年撫其肩頭道,“我自負十五觀奇書,手中詩賦可比相如,年輕時曾撫劍夜吟嘯,雄心日千裡。你且年少,應當直飛青雲上,但莫要急於求成,須知蹄疾步穩,若是著急快趕,一日看儘天下,有時也非是快事。”①傅子年出身京兆傅氏,師承顏充,滿腹經綸胸懷天下,古文今文無不精通,更是融古今天下之經緯,通三山四海之大業。傅子年讀書練武時日漫長,中舉晚,且中了舉也是閒散小官。直到先帝景雲十三年由京兆尹朱從禮、兵部尚書杜雉燾二人聯合舉薦入燕王府為幕僚,璿宗蕭璿即位後,壇合元年官任左相,至璿宗壇合六年遷往禦史台任禦史中丞,時任左相位共六年,後壇合十二年又遭朱從禮事件牽連,貶去國子監遠離三省。
此時二人情比骨血,傅子年課餘累日教他劍法,因而後日裡,蕭是的刀法似刀非刀,似劍非劍,其刀名喚“冷翠”似杯中嶺南翠雪。
見傅子年聳然不動,蕭是便命人把新得的嶺南雪沏了。傅子年雖文人出身,卻全然沒有文人的孤傲脾性,其性情灑脫,常自嘲逃不過世間那厭惡喜好之情。宮人碎語道,傅子年無甚彆的愛好,就嗜這一盅嶺南雪,偶爾皇上開恩賞的,卻是不夠品的,蕭是早年討得的,都想方設法為他沏一盅嶺南雪。
這茶是上好的嶺南雪,采的是那嶺南深冬掩在瑞雪裡的茶葉,隻種有一兩株茶樹,頗為珍貴。嶺南雪的葉尖帶著一痕雪白,好似皚皚雪跡,取名嶺南雪。沸水泡開,卷葉舒展,如臨風吹玉笛,又如重樓雲湛。
兩人窗下茶幾麵對而坐,俄而,聽傅子年開口問道,“梁王大病初愈身體如何?”蕭是心中一動,回道,“不過爾爾,如今醒來隻覺重獲新生,心下感激。”傅子年點點頭,道,“天佑殿下。”蕭是問道,“您身體如何?”傅子年寒暄三兩句,蕭是見他雖神貌清臒,但衰老之態不可遏止。二人又談到傅子年的師父顏充,。原是顏充在璿宗登基之後不日歸隱了山林,算來現已年歲近百,聽說歸隱之地也不遠,就是鑾金殿能望見的如豳山。這些蕭是倒是偶聽人閒言碎語,七零八落倒是曉得點的。顏充退隱時,蕭是才三歲,傅子年帶蕭是在如豳山裡的茅廬裡拜訪過一回顏充,但蕭是年齡太小,記憶模糊。
顏充退隱山林後再如豳山裡過得逍遙自在,如豳山麓下的村民有時上山砍柴還能碰到他老人家——一個須發儘白笑容可掬的老人,頗有幾分仙人之姿,村中大小疾病無不可治,甚至那些個姻緣之事,都能成上幾樁。於是上山砍柴的樵夫下山後,茶前酒後就潤潤色拿了出來,極儘誇張之能,山麓下村民便口耳相傳,傳出了個山中能上天入地叱吒風雲無所不能的老神仙,甚至村邊小廟都修葺了起來,沸沸揚揚地傳那廟裡還給顏仙人造了座像,逢年過節村民們就去拜拜。想來應當也都是傳聞罷了。
師徒相見,心動潺潺而無言,傅子年呷了口茶俄而問道,“可曾記得最後一課裡,所謂‘太陽,太陰’作何解?”
蕭是略微思索,答道,“此乃《三十六計》中最為精華的要點,所謂‘太陽’即是奇謀往往隱於所見之中, ‘太陰’則是說一明一暗相輔相成……”蕭是頓了頓,又同讀書時那樣急切問道,“夫子,對否?”
這“太陽,太陰”蕭是是曉得的,出自於“瞞天過海”,是為第一計,皇子們的通識教程裡有講,稍微有點腦子的都能雙眼一閉嘴巴一張,脫口而出頭頭是道。偏偏傅子年教蕭是的時候,把第一和最後次序顛倒,不知蕭是時至今日知其用心良苦否。
傅子年道,“梁王這解實屬到位。”蕭是道,“請老師指教。”但見傅子年以茶蓋撥水麵,那水上片葉旋旋轉轉脫不了茶蓋的撥弄,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傅子年緩緩開口道,“你令我想起了一位故人。”搖頭道,“不如好茶一杯。”傅子年見蕭是神貌怔忪,又道,“你我師生情誼至此,就此彆過。”說罷,隻氣定神閒地呷著盞中茶水。
蕭是看著那盞茶,盈盈倆錢的嶺南雪,期間他親手換過幾次茶水。蕭是捏著指尖瑩潤一點紅,聞言慎重道,“老師教誨,自當謹記。”傅子年仍是笑而不語,呷完最後一口茶,起身行禮道,“老臣就此彆過!”蕭是卻原處端坐不知如何,隻覺心尖發麻發疼,如搓如撚。上學念書時,他常覺著文人遣詞用語窮酸講究,好似一字一詞囊括天地,傅子年自稱“老臣”二字,在他耳裡聽來頗不是個滋味兒。
蕭是見人走得快,忙喚來卓福,喊道,“老師慢走,外頭風大,叫卓福給您撐把傘送您一程罷。”傅子年頓立在門口再次作禮,蕭是本想親自送老師一程,可又怕嫌隙,隻得作罷。王卓福手持油紙傘踩著碎步急急趕來,他聲道,“傅中丞有請!”王卓福向階外跨了一步,手向廊外一劃作個虛禮,將人迎了去。
“有勞。”傅子年同樣還禮,兩人走入風雪遙遙離去。
蕭是雙手背在身後,發絲在額前隨風飄忽浮動,指尖互相摩挲,他並沒有立即回身進殿,而是在廊下站了一會兒,看著這一幕隻覺過了六道輪回那麼長,過了良久,許是日頭都偏移了,才覺雙手生出出涼意,趕忙拿出來哈了口熱氣搓了搓,這就又暖和了起來。
這殿裡不宜久留,他向王卓福一番吩咐,自個兒先行出宮去。宮中走道上一列宮女執扇目不斜視有條不紊地走來,且是那拐彎處,暗暗鑿鑿,蕭是一混進去,出來就成了個宮女了,看那身上的硬件應有儘有,竟真是個女兒身!
那蕭是是個假蕭是,叫個真女子假扮了去!這女子甫一從光賴門混將出去,就尋摸進了輛馬車,一路嗒嗒嗒地往鄘都街坊行去。篤篤篤,馬車走出一段,一隻手挑開簾子,十指如蔥,本該是冰清玉潔的手指卻布滿了傷痕繭子,像是從菜刀底下滾溜出來切不斷的小蔥,也不知這女子何許人也,看這陳年舊疤也不知痛。她心道,我按照書信上所說的來作扮,不知緣何,心中鬱鬱發痛,好似我真的是那位小皇子,許是那書信中言辭太過真切罷。女子看一眼便放下簾子,蹙了蹙娥眉,馬車一路滴滴答答地遠行,混入鬨市車水馬龍裡了無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