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喊聲顯得特彆空寂,因為小妹是個啞子。
從這村到鄘都隻能讓村口的馬車師傅載過去,宴十三看了看這天,心裡忖著這種天村口左師傅今日怕是不做生意了。
走也能走過去,晴天旱路隻消兩個時辰,雪天走過去隻能繞路恐怕就得三四個時辰。
宴十三生來體質偏熱不畏寒,一到冬天像揣著個小火爐似的,他依稀記得爹娘說過他這體質好養活,就是冰天雪地裡走到鄘都也不會凍死在半路上。
不想一走到村口就見左師傅坐在馬車裡,他的馬車不帶蓬,雪就把馬車漆了個薄涼的白,那匹黑馬縮在棗樹下打盹。
左師傅非是小語村村人,住在離村口二裡的一間堂屋裡,他是什麼時候來的也無人知曉,隻知突然某一天村裡就開通了進城的車馬交通。左師傅滿麵胡須,堆在臉上一層一層,看不出年歲,卻一副好似飽經風霜的模樣。村裡人同他打手語開玩笑道你的麵須可真是時髦哩!山村中人不知這流行是幾年前的事了。且一個在前打馬趕路,一個坐在車廂裡打手語,這山路寂寂無人,村人吃吃笑著,溫情脈脈。
左師傅名甚也無人知曉,隻知這是村裡唯一能給送到鄘都的,他自稱姓左,而小語村幾乎人人皆啞,一個個都是些長了五官的青菜蘿卜種在這山麓下,其實也不在乎姓名。
天下雪了,雪子就堆他須髯上,黑黑白白,左師傅翹著二郎腿,兩對手臂往腦後一疊,雙眼閉著小憩,也不懼這雪這冷。
宴十三走到馬車邊上,也不多話,遞上一袋肉。左師傅出車不要彆的些個銀兩,隻要吃的,糧食蔬菜肉,來者不拒。
宴十三這一袋子豬肉遞到麵前,他才睜開眼笑眯眯地接過,手裡掂了掂,小心地放進馬鞍旁拴著的皮盒子裡。
左師傅捏了個拇指向後方比了比,又一個打挺跳去前方,隻聽清脆的一巴掌拍在馬屁股上,那黑馬慢悠悠地站起來,打了個響鼻。宴十三跨進車裡,抹了雪,在一塊板上坐下,反手抓住車軫。那左師傅坐在前頭,手裡韁繩振臂一揮,黑馬邁開了步子,噠噠噠地走了起來,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不消一會兒就跑了起來。宴十三坐在簡易車蓬的車輿裡,隻覺雪融融的暖意。
一路無言,車馬飛馳,近日倒春寒,雪落滿左師傅的肩頭,又被西北風吹了去,他也不覺著冷。約摸半個時辰多些就到了鄘都城門口,城門口的守衛攔住一番查驗登記後才放行,那女官點頭放行,俄而道,“大美鄘都歡迎您!”原是宴十三身後跟了個經商胡人,這時節還不到大麵積大批量通商,隻零星幾個來賣些貨物。左師傅隻送到城門口,說是生意就做這麼大,往城裡就不去了。宴十三便下了車,左師傅手裡韁繩一揚,嗒嗒嗒揚長而去,宴十三就一人撐著把傘進了城裡。
鄘都下的不是雪,是夾著雪子的凍雨,綿綿密密地落在這些個四方磚瓦廊簷雕木上,城裡的燈火摻著水光,屋楞片瓦鱗次櫛比,朱漆棟梁像掛著蠟線似的。鄘都下起雨來是這麼副模樣,包在蠟丸裡似的彆有一番仿若喜慶的熱鬨。
宴十三擎著傘,傘麵嗶嗶啵啵地作響,很快有水從經年累月的縫隙點洞處滲下來。宴十三走去東市的路上又耗費掉快大半個時辰,多半是天公不作美,他又不高興走太快,一路拖拖拉拉。所幸抬頭看去,叫花雞的門麵支開著一點窗口子,他連忙奔走到簷下,收了傘,在那窗欞上敲了敲,“老板,半隻酥皮叫花雞。”
“哎!”裡頭少年一聲應。
宴十三從窗邊瞧見一個瘦高的身影一溜煙地竄進後廚,又聽一個中年音嗬斥道,“阿漓!寫作業去!”又見一顆續滿絡腮胡的中年腦袋從窗底下探出來道,“客官,您快進屋來裡頭坐坐!外頭下著凍雨呢!”
老板家的兒子正值讀書考試的年紀,又當玩樂逍遙的時候,心思滑脫得很,在店裡上躥下跳就是不聽他爹的回屋寫作業。宴十三伸手推了門進去,屋子裡生著碳火果然暖氣撲麵,如沐春風。
這家食肆有堂食和外帶,外帶的地方就是門邊的窗口。食堂裡倒也不大,三四張桌子,點了燈,豆點似的,門一合攏,暖絨絨的模樣。宴十三常是想到宮裡的燈盞花草,是養在殿中,和著燈燭,天暖才開的花草,在寒冬的殿中綻如春,瑩瑩璀璨寶石似的,這番尋想好像他真的見過一樣。宴十三尋了張椅子坐下,一抬頭卻見旁桌坐著個青年,那青年臉朝著窗口發愣,手肘斜向上搭在窗台邊,垂下一隻手明如玉,沉而穩。
宴十三心道,他又來了,又碰到他了,這青年好似每回都在這裡等著我似的。可我又是那麼歡喜地想碰到他,有時是分坐兩桌,多是見到看到瞥到,像這樣坐在同一桌上還是頭一回。那青年轉過臉來發現了他,眼裡有惶惑亦有驚喜,宴十三聽他開口道,“我見你眼熟,想來非是頭一回了。”
宴十三想,他人記性不好,這確實不是頭一回遇著了,已有三四五六七八遭了。宴十三道,“我見你也不是頭遭了。”手指忍不住薅起桌上瓦瓶裡插的三兩枝桃花,那桃花原本就是早開的主兒,有的姐妹嫣然綻放,有的含苞待放,那蓓蕾的就被宴十三薅得蔫頭耷腦。二人相對無言又一時寂靜,隻聞客人進出之聲,交談之聲,吃食之聲。宴十三卻又斜刺裡悄悄瞅著青年,他露出的一段頸子是冷冷鑿鑿的,又帶桃花似地透著暖,攤開是著了墨與丹彩的,合起來又蓋不住幾分的風力幾分的骨力,但皮膚卻是冷色的,像包在刀刃上似的。美人如刀,又如桃花潭水。
數次遇見,他千百次想握上這把刀,試一試刀割皮肉的溫度,熟稔且溫暖。
這時,店裡跑來一位少年,這少年手裡提著五六個油紙包,咯吱窩裡夾著一把算盤,算盤的珠子在燈光下散發著油亮油亮的光澤。
那收賬的少年撥弄著算盤老半天也算不清,一會借了左手幾根手指,一會又向右手求助,好不容易算清了。跟兩位客人收賬,卻見兩位客人行動遲緩木訥,仿佛睡著了一樣,江湖習武之人通常有這種習性,睜著眼睛睡覺,再喊一嗓子,才把這倆嚇回了魂。
宴十三提起油紙包,隻覺得半隻叫花雞好似比平日裡的分量重了些,拖得腳步遲遲,尋那位“老熟人”,哪還有人影子,早在店外的雨雪裡隱去了!見地上落了一塊帕子,拾掇起來,月白的一方,素麵朝天,是尋常的款式。宴十三放在鼻子底下聞了聞,心中泛動撲騰,再嗅了嗅,隻放在鼻息底下不願挪開。
宴十三心裡橫豎撲騰得有些猛了,外邊的天色尚且餘下幾絲光亮,把帕子收進懷裡急哄哄興衝衝地打傘四處尋人,更是形影無蹤,恨不得小鹿一頭撞死算了,哪能這麼惦記。他人若是勇敢些,舌頭捋直些,葫蘆安上嘴,想來宴十三非是這樣的性子,何曾如此斑鳩割了舌頭!隻管心裡自個兒氣惱自個兒,宴十三是個什麼樣的人兒,又誰人知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