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這假扮梁王蕭?的女子名喚薑傾古，卸下偽裝的薑傾古一張瓜子小臉蛋兒生得輕盈活潑，她粗草地將發絲一攏一紮，掏出鏡子左右臉頰瞧了瞧，又上了些口脂，抿了抿唇，是時下流行的顏色，馬車顛簸，裙擺顫顫，抹完了口脂，又畫完了眉。

掉色的一麵酒旗，風裡翻卷，上書“酥”字，抽出幾根絲絛，搖搖欲散，但擋不住來往食客絡繹不絕。薑傾古跳下馬車，展開一把泥金白檀扇搖晃了幾下，慕容霆漓兩條胳膊抱著泔水桶從裡間轉出來，甫一瞧見來人手裡的扇子當即麵色大窘，再定睛一瞧那扇麵上所畫如何，更是訥訥後退，幾欲一低頭腦袋就衝進泔水桶裡，又被那氣味熏得慘叫連連，撒手拋桶。

薑傾古旋身而起，扇麵合攏，挨著桶邊一點一送，那泔水桶如陀螺，好一顆童心似地飛旋到慕容霆漓的身旁乖巧站定。

“阿漓！”薑傾古遂又張開扇子，半張臉掩在扇後笑意嫣然地喚道，她清咳幾聲，肺腑有所震動，身子骨到底是大不如前了。

“哎。”慕容霆漓立在原地乾巴巴地回道，撓了撓頭又麵色窘迫地一把抱起泔水桶轉身，口中甜如蜜地喚道，“薑姐姐行行好，我作業做不完啦！”

逃學那日路上順人扇子，被順者誰？竟是自家親眷！

那中年人又從後廚裡叱出一聲，“叫什麼叫！沒大沒小了是吧！寫你的作業去！”

“爹！今年咱們就算了吧！”慕容霆漓哀叫。

“什麼算了！”慕容霆漓他爹從後廚轉出來，雙手在圍兜上擦著，抬臉瞧見一女子坐在靠窗的座位上，轉頭數落道，“臭小子也不知道沏茶！好不禮貌！”

“沏什麼茶。”薑傾古毫不客氣地尋了個座位坐下擺擺手，“又不是什麼外人，倒杯白開水便是。”慕容老爹聞言一笑。薑傾古又問道，“慕容娘子呢？”

慕容老爹未及回答，那廂慕容霆漓跟著大聲附和道，“就是！薑姐姐可不是什麼外人！”。

阿漓他爹一眼未瞧又是一聲吼道，“不爭氣的臭小子！”

“薑姐姐的口脂真漂亮！”霆漓這小子不得閒，蹬蹬蹬爬上樓梯大半個身子掛在扶手上往下探去，道，“眉也畫得好！”

薑傾古眉頭一動笑得更是嬌俏，“你這一下倒掛，小心自個兒腦袋開花！”

慕容老爹在這頭歎氣道，“哎，不爭氣不爭氣，臭小子整天就知道吃喝玩樂遊手好閒。”剛坐下又起身拿了杯盞茶壺，還是給薑傾古沏了杯熱乎乎的粗茶，他道，“夫人不在家中，上街采買去了。”

薑傾古了然，她道，“慕容老爹，我看阿漓這次準能進去。”薑傾古碰了碰燙手的茶杯，放在桌上轉了轉，這是她從小的習慣，竟未改分毫，又道，“厚積而薄發嘛。”

慕容老爹卻搖搖頭道，“什麼呀，我家世世代代都做這些個小生意，哪裡有會讀書的，阿漓這臭小子每天要他上學填鴨子，有什麼用呢。”

薑傾古壓低了聲音對慕容老爹道，“北坊那邊今年可能招人。”從商畢竟是三教九流，不缺那點銀兩，卻缺那些個臉麵權勢。想了想又道，“南坊那邊近來肥缺倒是不少，他們正是有些青黃不接時……”

慕容老爹點點頭，道，“你看看這小子，張口閉口好看就是‘好’就是‘漂亮’，這狗嘴裡再是吐不出多的字兒來了！”心裡也說不上是喜是憂，要真磨成人才，必得朝堂上沙場裡浸個幾番，蛻個把斤的皮，從人樣到鬼樣到不人不鬼再到人模鬼樣……慕容老爹沉沉地歎了口氣。

那頭慕容霆漓掏掏耳朵，什麼北坊南坊，好像哪家戲唱得更好票賣得更貴似的，又聽聞老爹這番評說，道，“爹！我是狗嘴！那您就是狗嘴他爹！”說著他扮了個鬼臉，嬉皮笑臉的。

慕容老爹呷了口茶道，“阿漓就那樣了，庸才庸才。”伸手往懷裡一摸，摸出花生米粒大的一團油紙遞過去。薑傾古拿過放眼底下展開，皺褶上的字跡稀稀拉拉，這一看就知是阿漓寫的，“阿漓這字果真嘎嘎獨造。”笑著彈了彈載著近聞小報的油紙，“放千裡之外這辨識度也不低。”又念道，“ ‘今天早上路過丹鳳門，門口很熱鬨’？”

兩人一時麵麵相覷。

******

如豳山西南峰山麓底下，篁竹掩映，流水玲玲如佩如環，深處落一彆墅，籬笆圍之，刺玫小花紅粉可人。雨幕連連，屋裡坐兩人。

“皇甫統領這趟總算沒白跑，大統領引兵短短半月掃平碎葉同樓蘭的一支聯軍，是為大捷！聖上著尚書右仆射兼中書侍郎行中書令事崔文禮、內侍總管高又卿二人在丹鳳門相迎，未想尚書左仆射兼門下侍郎行侍中事李曆樸也到場，二人似乎說了什麼話倒也不知。但當日宮中設接風宴，聽說過幾日還要擺宴！”①

這躺在貴妃榻上翹著腿，一顆顆往嘴裡送著葡萄的正是大理寺丞杜陳，一張大嘴不僅能吃掉一盆泉水青提，還很能叭叭。

杜陳，此人名字取爹娘之姓而成，可見杜陳爹娘之伉儷情深。這屋主名喚朱維茜，官位台院監察禦史，杜陳與朱維茜二人一個是世家子弟，一個是太傅之孫，母家沾親帶故，朱維茜雖年長杜陳，但兩人話語投機，時常往來，稱兄道弟。

朱維茜聞言，想到皇甫一家忠心耿耿，老皇甫紹國公身在西域能開疆破土，身在朝廷則一路扶著昔日的七王爺登臨九五，且軍功累累，將程遠誌，縱橫捭闔，又學富五車具天經地緯之英才……可偏偏這樣的人，朝中不動刀子則已，若是想動刀子，這第一刀必得找個讓人能感到痛徹心扉的——皇甫家祖祖輩輩都為大鄘開過邊疆守過山河，封官進爵榮華富貴，這是光宗耀祖的功績，到了皇甫煐這一輩，赫赫功績就成了懸在腦袋上的一把尚方寶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