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維茜告病假不過三四日,不關心朝政,亦不知這朝中已何許模樣,卻也會為這樣的事情感到惋惜——這盛世之下,胸懷大誌者大抵就如那些勾欄瓦肆裡唱念著前塵亂世的一出戲,後者尚且捧場人甚多,前者真是折戟沉沙了。
朱維茜翻了一頁書隨口問,“設的又是什麼宴?”
杜陳立馬接上道,“夜光玉馬武王宴。”
朱維茜一聲“哦”走了十萬八千裡,驀地回過頭來道,“不得了,杜陳你連這都曉得?”他心道,這噱頭老長的什麼宴,多是鴻門宴罷了,這把刀遲早還是要切下去。
杜陳得意一笑道,“喲,老朱您這就病糊塗啦?禦膳房的小廚娘俏啊!”
“是了,我這就快入土為安了。”話本裡這段刀子太多,朱維茜唰唰唰往後翻了幾頁道,又嘿嘿一笑道,“是我糊塗了,管小娘子的手藝真讓我想得緊。”
倏地,門外傳來篤篤篤三下敲門聲,這院舍沒有旁人連仆從也不帶一個,朱維茜把手裡的話本一丟,起身去開門,那杜陳驚道,“老朱!你這又是怎麼回事!”
朱維茜解釋道,“上午去小語村附近的一座小廟裡燒香,回來時訂了些豬肉,我叫人這會兒送到。”
杜陳道,“老朱啊老朱啊!你這日子過得可真是逍遙自在!”又問道,“老朱緣何還燒起香來了?”
朱維茜朗聲笑道,“我瞧那小廟香火旺盛,我進去也就祈個自求多福。”說著,身已至門口,他院門不鎖,那身披蓑衣頭戴鬥笠的青年男子正立在風簷底下,鬥笠下露出一張青年人的麵容,那青年天生一對桃花笑眼,體熱情高,卻有一顆冷淡的心。不知於此站立多久,帽簷蓑衣皆簌簌往下滴著水,腳下簷廊裡積起一汪小水潭,身上卻隱隱有熱氣,想來趕路用去不少氣力,青年男子將手裡的三兩鮮豬肉遞過去,朱維茜教人好等,連連道歉,兩人結完賬,青年男子自行離開。
杜陳一見這白花花紅彤彤的豬肉就聯想到各種烹飪方法,食指大動,左右圍著這豬肉誇讚不已,“我瞧這豬肉貌美如花,定然滋味鮮美至極!”朱維茜笑道,“哪裡是這豬肉貌美如花,我看是你自個兒心花怒放罷!”
兩人相視,又一通笑了開去。杜陳摸了摸果盤,空了,隻好轉而摸摸自己的小肚子道,“老朱這大病初愈,還當是多生養著好,回頭等管小娘子放假,我讓她給你燒幾個菜。”
朱維茜隨口附和道,“小杜說的是。”
杜陳吃光了自個兒給朱維茜帶的瓜果,伸伸四肢又眼饞那豬肉,催促道,“天色不早,老朱如何料理那豬肉?”
朱維茜尚在庖廚忙活,他道,“我之前買了不少西域調料,且用香料醃製生肉,一會兒炙烤著吃,那滋味噴噴香。” 杜陳一聽,不覺口涎泛濫,麵上還要把蹭飯之事作得風度高雅。朱維茜揶揄道,“你就是來蹭飯的罷!”杜陳忙嚷嚷道,“哪有的事!我小杜誠心誠意來拜訪老朱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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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館裡的說書人講到瘋太子,講瘋太子遊曆地府,去到一家賣酥皮叫花雞的店家,門口掛一麵暗紅掉色的酒旗,送往迎來的鬼客倒是不少,店家自稱井城一絕……
“我知道!三街坊的慕容氏酥皮叫花雞堪稱一絕!”
底下聽說書的並非人人皆嘗過,此時倒蠢蠢欲動起來,接頭交耳地詢問著那家酥皮叫花雞,也不曾嘗過,不知滋味何種……
說書人本是說到地府裡的食肆,這會子卻給人發現鄘都裡竟也有一家!真是無巧不成書。況民以食為天,更是津津樂道了起來。
聽客裡有人說道起來,若說三街坊這慕容氏開的食肆,前身倒大有乾坤。皇甫老將軍早年府中賓客繁多,甚至專開一樓供賓客們茶酒閒談,交流切磋。榷燕之亂後,這樓就悄無聲息地關了,一夜之間在鄘都消弭聲跡,數月之後,卻有一戶慕容氏舉家從南蠻而來,在鄘都東市三街坊紮根。這慕容家勤懇樸實,倒也沒什麼旁的,是普通人家,養有一子,一家全靠食肆生計,這麼多年來,倒也沒出什麼事。
說書人說道,“地府那家食肆老板姓甚無人知曉,掛匾“剡樨”,自嘲吳剛伐桂之意,店裡的菜單上長長一串諸如‘金線吊葫蘆’、‘油燜筍’、‘八寶葫蘆鴨’、‘香鹵獅頭鵝’等等天南海北的菜係,壓軸菜卻是一道‘香酥叫花雞’。”
有天,一鬼差下班後來吃飯,點了老半天的菜老板都說沒有了賣完了。那鬼差怒了,老子千裡迢迢從七街坊跑到八街坊來吃飯你跟我說都沒了?那老板一哂道,“隻剩下一道香酥叫花雞。”不見人拿來童子雞,卻見幾個小鬼綁來個人兒——這地府理應不該有活人的,但鬼差卻真真實實地嗅到了人的氣味,他伸長了脖子遙遙看去,庖廚間的簾子一掀一放,那人兒就給抬進去了,再出來時,就一道香酥叫花雞被小二端了出來!
八角桂皮肉蔻花椒……還黏在香酥雞酥脆的表皮上劈裡啪啦念念有詞,這苦辛帶辣的氣味裡頭帶著絲絲綿甜,這鬼聞見這香味兒鬼魂都被勾得飄飄欲飛。
若說這香味有何種特彆之處,便是這裡頭編載傳承了一段記憶,那鬼差越吃越發的情不自禁,眼淚水從兩隻空洞洞的大眼眶子裡垂掉下來,落在桌上竟有篤篤篤的聲響。
淚眼朦朧間,隻見老板坐在他對麵,搖著一把扇子,扇柄上刻“官鬼”二字,那扇子上繪著桃兒杏兒李兒……桃兒是粉的是紅的,杏兒和李兒都是粉白的,旁逸斜出的枝丫是柔的軟的,像人的發,愈發的紛紛擾擾。
這邊的慕容食肆打了烊,打更聲一陣一陣,由遠至近又渺然了去,薑姐姐早走了,也不知去了哪裡,她總這般神出鬼沒。
鄘都的夜裡通常是沒有宵禁的,門戶裡透出的光,落在街上柱子上每個行人的身上臉上,是鏤金錯彩的。
注:①:這麼長的前綴,總結概括,崔文禮為次相;李曆樸為首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