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卻說那茶館兒子回家之後,推門而入,家中無人,僅一乾仆從來回忙碌,他攔了兩名老婆子,那老婆子亦不知如何,隻道是老爺夫人有約,出門去了。
鄒宥鈞又去了茶館,事實上他家茶館非是館,是一棟三層小樓,樓麵清疏不見奢華,一樓二樓皆是如此,最是尋常,三樓便是雅座。鄘都裡,他家茶樓開了就有三四座,一座茶樓設有兩間雅間,且風格迥異,滿足不同人的喜好。
鄒宥鈞進了茶樓,正是關門謝客之時,三兩個小二肩搭長條巾布穿堂走桌,將一間偌大的茶館廳堂打掃得井井有條,鼻息間有水汽有冷茶氣,人煙散儘後,倒是愈發清晰了。他最是歡喜這種氣息,常引為知己。
鄒宥鈞在水跡未乾的椅子上坐下,嗅著這些氣息,鄒宥鈞有股衝動,但他並不曉得應該怎麼辦,私塾的老師們沒有教過,爹娘那頭更是無從提起。鄒宥鈞坐到掌櫃的來恭敬謝客,才耷拉著肩膀背著月光拖拖拉拉地回家。月下仍有倦鳥於飛或夜鳥出巡,脊令振翅,令令而鳴,他手扶門框抬頭仰望,好生羨慕,不知自己將來何去何從,惆悵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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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傾古走出慕容家的食肆,尋了條暗巷易容打扮,又買了一頂鬥笠戴著。天業已黑,沿著雙曜大道走出二裡路,在一個街坊拐角處,隻見王卓福垂手侍立在旁,車馬已備,都是尋常富庶人家的標準。待薑傾古上了馬車,車馬篤篤篤向郊外駛去,薑傾古又成了蕭?王卓福這才目送片刻回宮。
見一處院子掩映在幾棵茂密的槐樹後頭,探出一方嬌俏的簷角。院子外頭似尋常富貴人家的彆院,院子裡頭照壁前庭樣樣不少,門口的兩墩石獅子也得了風風雨雨的侵蝕,顯得有些委屈。
朱漆大門掉漆未曾新補,彆院秀巧,被雨雪落得蔫頭耷腦,府宅裡中庭幾丈深,一虎口就能丈量完似的,她站在門口細細打量石頭縫裡的一株野草,再抬頭瞧瞧那還算端正的匾額,漆掉了幾大塊,刻字模糊難以辨認。城郊的雨下成了雪,薑傾古在門口立了會,鬥笠上落滿了麵點酥皮似的一層,遠遠瞧著倒似一枚雪白的蓮花酥。
薑傾古跨過門檻走進天井裡,她心想,未曾料,蕭?竟還有彆院。王卓福派來的小宦官此時正雙手攏袖站在簷下,他接過梁王手裡的一紮香酥叫花雞,提溜去庖廚。薑傾古推開門,這彆院裡隻有一名做事仆從候著,熟門熟路地點了香烤了火,屋子裡倒不冷了。
晚間,淡泊的日光掩去天徹底黑了下去,院裡點燈,廳堂裡供有神龕,供台上瓜果新鮮,香爐不著塵埃,想來時常有人來上香更換打掃。
少頃,小宦官端來晚膳,木須炒肉,燒茄子,一碟煎餅,配一碗羊肉湯,一盅杏仁酪,都是些尋常家常菜。煎餅酥油汪汪,入口香酥,羊肉湯辛香鮮口,茄子取的是肚大的茄子,用豆豉醬燒來,醬香入味,木須炒肉又是時令,脆爽可口,最後一盅杏仁酪綿軟香甜。
飯畢,彆院裡隻留薑傾古一人,她四處轉悠尋摸,書房裡窗明幾淨,梨木海棠書案上文房四寶樣樣俱全,有一張寫了一半的書信,墨跡乾涸,上邊寫道:
蠱卦,上艮下巽,半凶半吉。
薑傾古心想,這是占的什麼事?又翻遍四周,不見任何解卦書籍,閒逸話本傳奇小說倒是不少,翻來或是才子佳人,或是閒情豔話,薑傾古一時毫無頭緒,想到若是此卦象被人如此堂而皇之地寫出來,擺放在此處,又怎會配好解卦之書,好讓他人解了去?且如此光明正大,莫不是拿來警示人的?此處荒郊彆院,可有不速之客?
她倒是忘了自個兒也是這彆院的客人呢。薑傾古在書房裡枯坐良久,驀的,福至心靈,她想起一個人來,但又覺非常困惑。她問自己,是謝清冥否?如若是蕭?他會怎麼做?在這漫漫長夜的洞窟裡,仿佛盲人摸象,但大象無形,何處去踅摸?好似有一隻無形的手,一股看不見的勢力,正在牽扯著他們。
夜已闌珊,薑傾古在書房點燈夜讀,燭火融融,許久未能一個人這般安靜地讀書寫劄,甚是懷念,薑傾古在書房裡流連,手難釋卷,筆不離手,這一讀就是一整晚,天邊魚肚泛白,曦光微微,她才趴在書桌上睡著了。窗外雪光更是泠泠如剪子,但她並不覺著冷,依偎著書卷頗感溫暖。她又做夢,夢裡晃出滿目綿麗繁花,人人皆著麗錦華服,鳥語花香,衣香鬢影,又見那麵容模糊的人正在蓉蓉春日裡,渾身是血,卻與人品茶交談毫無影響。再一晃,是幾個小鬼差,三三倆倆,在街頭巷尾,在傾成一線的山上,合歌而樂,上了刀山下了火海,沒入了樹林,各個雙目無珠,卻神色欣然,或是臉上紅白對分,或是美人嫣然,或是長舌垂墜……
這帶頭的鬼差大人,倒是麵目模糊,且近在眼前又遠在天邊,好似一個人,又似一撥人,不知何去何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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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漠漠白日,小語村裡人人都蜷在屋子裡取暖的時候,宴十三去了村口老陳那兒理發,他一頭亂糟糟的長發挽起來的時候還好,一放下來就過了腰,草繩似地糾纏著。
老陳家的窗子上貼著理發招牌,一展破落落的旗子掛在簷下,老陳也是村子裡稀罕會手語的,因著這手語他學了理發一門手藝養家糊口。宴十三剛進門時,一老翁剛理了發出來,見到莫家宴小郎君笑了笑就走了。宴十三往一把馬紮小凳上一坐,頭發一放下來就一蓬亂地鋪在地上,他看了看小桌上放的一盒帶銅鏡的妝奩比劃道,“我娘好像也有這個。”
“這玩意兒哪個女人沒有。”老陳邊比劃邊去另一頭準備工具,“這我媳婦的,原先用的那麵前陣子給瓜娃子跌碎了,哪裡曉得店裡也賣光了,就先拿婆娘的用上一用了。”
雜貨店裡鮮少聽聞哪樣缺貨,莫不是來不及進貨罷了。宴十三比劃道,“且等些時日。”老陳曉得他意思,搖搖頭,“店家說給人買光了連倉庫裡囤的也給端走了,一時進不了貨。也不知買這麼鏡子做甚。”
這可就蹊蹺了,如此之多的鏡子想來也不是作尋常之用,但如今並未聽聞異動,還是不要妄下結論的好。宴十三略一思索轉了個話題,“我瞧這妝奩煞是好看,陳師傅這是哪裡買的?我家小妹日後出嫁也少不了。”
“這是家裡婆娘在鄘都的集市裡的買的,被一個眼珠子碧綠的胡人商家給忽悠的。”那陳師傅淨了手開始比劃,“老貴老貴的了,哎這個敗家娘們兒。”陳師傅說著拿著剃刀走過來,伸手撥了撥宴十三腦後盤紮起來的發,通過對麵的銅鏡比劃道,“多久沒弄了?我記得你上次過來的時候……個子還小著呢。”
小語村裡沒多少人會手語,老陳好不容易逮著個會點的,自然樂得多“說”些。
宴十三訕訕道,“好幾年前了。”
陳師傅點點頭拿布巾掖進宴十三的衣領裡,“怎麼個弄法?”
宴十三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左右在銅鏡裡看了看,老陳以為他要削發,剃刀往後頸那兒比了比,有些遲疑。
剃刀擱到後頸一兩寸距離的時候,宴十三摸著自己的頸子感覺那裡仿佛有條痕,他的手指又在後脊一處點了點,放下。宴十三摸到自己的脊椎骨時,就想到了殺豬時的豬脊椎,總有一種微妙的感覺。陳師傅在身後比劃手語照進銅鏡裡,便開始操刀。
宴十三想,殺豬殺雞殺牲畜的時候都要先抹喉放血。他又瞅了瞅銅鏡裡自己的頸子,黃蒙蒙的銅鏡裡,自己的頸子仿佛生出了一道緋紅的線,他盯著那條線瞧了半天,且由麵前的銅鏡想到了也許是大小不一的,數不清的,色澤尋常呈銅黃色的銅鏡擺在一間屋子裡……也不知在想個什麼樣的名堂經。
屋外如豳山的雪霽了,山上白裡透綠,空明澄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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鄘都的雨落停了了,映著大小如星子的水潭子,稀裡嘩啦好不熱鬨的豔陽,倒透出些開春的暖意。
城裡十四街坊有一少年,這少年長著一對貓兒眼,笑起來煞是可愛,少年開一家醫館,賒官府賬買的破落醫館,額匾都掛不起,隻拿紙寫了貼了一副一橫兩豎的對聯,上聯是“觀山聽水不是憐”,下聯是“支輻離輳又無妨”,橫批“弱柳不扶風”。這時,兩隻手把醫館的一扇大門拉開,從裡頭竄出一個人來,他雙手舉過頭伸了個懶腰,眯著眼看日頭,心情煞是明媚地無聲大吼,這一通吼完,身心舒暢。
他四周張望,見街邊行人稀疏,遂關了門去後院瞧瞧他那些寶貝草藥。後院隻開一扇小偏門,少年甫一抬腳,碰到一物什,立馬收回腳看過去,那“物什”不僅會動還發出了喑啞低沉吃了痛的吟哦聲。
少年走近了,隻見一漢子臉朝下趴在後院的曬架上,壓垮了三兩盤草藥。看他身上穿戴倒也並不像街頭流浪之徒,也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倒在他這方破落醫館門前。倒不是想不到緣由,這般的大多是牽扯了不清不白的關係,遭人報複被下了狠手。少年瞧瞧這一地的草藥,有些心疼,但醫者仁心人命關天,他耐著性子蹲下身用手指撥弄了下衣領,也未見傷口,大抵傷在正麵。他又換了一邊摸了摸那人的腰側,倒是有了反應,隻見那人吃痛一聲如魚離水身軀彈跳了一下,又哼哼幾聲趴回去。
他腰上有傷!
少年忙不迭地尋來一張兩輪推車,是夜市裡淘來的二手貨,平時就運些個草藥並不礙事,也不知抗不抗得住一個八尺漢子。
少年三兩下將人挪上推車,再嘎吱嘎吱推回屋子裡,尋了一處用屏風隔開的小床上先擱著。接下來的流程他熟練了,但揭開裡衣瞧見一塊一塊糊狀物,邊緣已經發硬了。原是這人自個兒找了他院子裡的幾味草藥,嚼了敷在傷口上。少年瞧著這仍隱約可見的傷口,搖頭歎息,淨了手拿小巧的竹片夾子剝開那些敷料,但見傷勢竟深可見骨,又是一陣唏噓。待大體清理完畢,少年醫者發現這人身上的傷大大小小累計竟多達二十餘處,隻餘習武之人看得頂要緊的幾處要害未受損傷。但隨即,少年醫者的心又是驚詫一跳,原是這人的左肩甲琵琶骨處有一紅點,不細查總以為是天生得一顆朱砂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