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騰地站起身,在自己那雜亂的抽屜裡一頓翻找,尋來一枚半個巴掌大小的玻璃片,表麵光滑中間凸出如魚眼,置於那粒“紅痣”上方仔細觀察,但見形狀圓潤有液體聚集的晶瑩感,又有水流乾枯的暗沉色澤。少頃,少年放下玻璃片,手指搓了搓衣擺,坐在肚子圓滾滾的凳子上有些發愣。
進入宵禁的鄘都又是另一番景象,倒是不少魑魅魍魎大盜遊俠出沒,熱鬨得很,像燈火沉澱下來的影子,暗香盈袖奇聞異談,種種事故層出不窮,卻又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夜裡時常像醫館裡進了老鼠,東一下西一下,總鬨出些聲響害人睡不著覺。他這一方平民醫館開著開著倒像是一家黑醫館了——專收治那些出沒於宵禁時期來路不明的傷患,無他,隻因這小大夫是個不會說話的啞巴。
少年醫者雖年紀輕輕,但業已見過各式各樣花樣百出的傷,隻這一處,令他心口駭起了波浪。
師父在他下山時,曾告訴他,銀燈香灺一傷最為難治,原理也不多講,隻道是若有人要害處有一傷如朱砂痣,晶瑩且涸澤,邊沿一圈發黑如似灼燒,則不可治也。又一揉他的腦袋嗤笑道,天下又有幾人能中銀燈香灺。
少年醫者再細巧那朱砂處,果見邊沿一圈發黑如是灼痕。假使……假使這人真的中了……那麼這人的左臂膀就廢了,不,不說一條胳膊,習武之人卸條胳膊能算幾何,嚴重者畢生武學都可散去。
銀燈香灺銀燈香灺,是如何出現在這人身上的?何種仇恨竟能下如此狠手?但觀此人之衣著華貴,料峭春寒裡卻僅著一件薄薄的錦緞外衣綴金絲繡,腰間無佩無囊,或是喜好武學的富家公子,習得一些強身健體的拳腳罷了。少年處理傷口時又偷偷把過脈,此人內息難以覺察,再細細探之,丹田空空如也竟如尋常人!少年更加篤定自己的猜測,可尋常公子腰間必然佩戴些個玉佩香囊,此人腰間概無一物,莫不是遇上竊賊,叫人偷了去罷?他哪裡知曉此人乃紹國公之子皇甫煐,皇甫煐是朝中武將,武將素來腰間不戴佩飾,妨礙舉止行動。
可中了銀燈香灺又作何解?少年兜轉著思索了幾回合,無解。少年泄氣地想道,死不了就行。他畢竟還是個尚且及冠的少年且心性縝密又活脫,從凳子上站起來又坐下,諸多猜想綴在心口打轉,頗覺發沉,不放心地伸手用指腹摸一摸那米粒似的傷口,但覺觸手細軟如肉帶一絲石子般的硬,當真宛如一顆朱砂痣,襯得那一方肩頭愈發瑰麗多情起來。
皇甫煐轉醒時仍渾身劇痛難忍,手卻下意識地抓住那隻停在琵琶骨的手,若是平日裡稍一用力被捏者便有碎骨之痛,但如今功力散儘,這一握之下竟是軟綿綿的。皇甫煐眨了眨眼睛,待眼裡回攏了些神采,才瞧清眼前是個小大夫在查看傷口。皇甫煐這才鬆了手,悄悄地拉過衣襟遮住肩頭。
少年醫者聽那人散落落地說道,“我怕是已經著涼風寒上身了。”聲音沉而嘶啞,拖泥帶水的。少年點點頭,拿來筆紙,刷拉拉地寫下幾行字遞給皇甫煐,並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搖了搖頭,示意對方放心。
皇甫煐心頭略有詫異,麵上溫和地用手語擺出謝謝,他會的不多,原是先前去清理流寇時,碰上的軍師是個啞人,他派副官沈棹前去交涉,沈棹這臭小子辦不成事兒,回來反把活兒踢回給了自己,這小子就賴在營帳裡擺弄起了沙盤,或是出門代主操練新兵蛋子。皇甫煐交涉得也不順利,抓耳撓腮的,翻譯官又遲遲尋不著,但後來竟也同那軍師學會了不少交流溝通用的手語。
但聽皇甫煐掩飾般地咳了幾聲,將不利索的手語糊弄了過去。少年瞧他神色有恙,一想昨個夜裡風大雨疏,這番怕是也感了風寒。便伸出手將人扶坐起來,找來毯子、小火爐子,又探身拉下皇甫煐的眼皮看了看,捏著下巴張開嘴用竹篾片壓著舌苔診了診咽喉,臉如蠟紙,黃白裡透出病態的紅,少年遂點點頭,心裡有了點數就旋身抓藥去了。
皇甫煐心裡忖道,幸虧是個啞兒,倒也不急著走了,將養些時日再作打算。他便合了眼調息幾次內息,又覺頗有些半身不遂,心想定然是銀燈香灺發作了,這花裡胡哨的玩意兒狠毒如斯,倒也在料想之中。
少年醫者回來時,見皇甫煐歪著腦袋睡了過去,他的臉已經被洗淨了,這時把藥煎上,襯著一撇紅泥小火爐的暖光,將歇下來倒有些困意。
少年又瞄到那人的手裡攥著一張紙條,紙條乾淨清爽,不著汙漬血跡,湊近了還能看到蠅頭小字“醫館小郎君親啟”,抵在那人的手指邊。小大夫常把這張床拿來打瞌睡,筆墨書紙隨手放在床頭的竹編小筐簍裡屢見不鮮,想來這紙,也是從哪處撕下來的。
少年心裡暖融融的,心道,竟有人願同他說話!少年眉眼都舒展開了,將紙條捏在手裡翻過來瞧,“在下煐煐,不知閣下大名。”
少年展顏一笑,提筆在一空處寫道,“煐兄好,免貴白,白從樾。”
這方小火爐火光映著白從樾的一張小臉上又添幾分血色,煞是可人。
午時,白從樾煮了兩碗青菜肉糜粥,卻見煐兄仍在熟睡,從樾將另一碗粥煨在灶頭裡,又前後把院子、草藥、醫具收拾一通,兩炷香的時間過去了,日頭往西走,未曾有人來看病。白從樾便關了門,轉進裡屋,抄了一把破破爛爛的小蒲扇,坐在肚子渾圓的凳子上對著爐子扇火。
煐兄在睡夢裡眉頭舒展,眉是眉眼是眼,好一個君子模樣如圭如壁。但覺周身暖融融的,便舒著往毯子裡偎了偎,身上的毯子滑下幾寸,從樾又站起身幫他掖了掖毯子,火爐裡的炭火燒得柔和,把一壺藥煎得和和煦煦的,白從樾站起身悄悄探進毯子裡,捏住那人的手腕細細把脈,掀開眼皮子瞧了瞧,也不見人反應,是真的傷重睡著了。
從樾這會兒仔細瞧煐兄的手,有繭子,不是書生吟風頌月般的繭子,是縱礪沙場的繭子,那皮膚底下的血肉都見過天日,經過人情世故,瞧過人間盛衰,喝過滋滋種種的血,長長久久地和兵器相依為命。
少年心下惻隱且惶惑,這般瞧來又不是會點武功的尋常富家公子了。他幽幽地歎了口氣,這口氣經過殘缺的舌頭歎得波浪起伏的,從樾把那人的手腕子重新塞回去,回身走到滿牆的藥格子前開始開始抓下一帖藥的方子。
“你就當我是個會點武功的尋常富家公子不好嗎?”
這話如銀瓶乍破,從樾嚇得手裡一哆嗦,忙抓夠了草藥一股腦塞進藥臼裡。
皇甫煐合眼道,“嚇著白兄了?”
少年眨眨眼又搖搖頭。
皇甫煐靠坐在炕上小憩片刻,掀開一半眼皮,見一隻小罐子不知盛了什麼端到麵前,他看了從樾一眼,從樾睜著一雙滴溜兒圓的貓似的眼,笑眯眯地遞過來。
晚間更是寂靜,鄘都城裡的熱鬨是將他這小醫館拋了。從樾坐在一把躺椅上做著稀裡糊塗的夢,那是在一處陰森森的叢林裡,他撒開腿拚了命地跑,他扭頭向後看去,一團黑色的煙似的瘴似的東西咬著他的屁股兜頭罩來,張著一張黑洞洞的無邊的嘴,瞪著兩盞綠慘慘的眼……
常言道,逃命的時候千萬彆回頭看,否則會有意外驚喜。
那猛一回頭,也不知見著了什麼東西,白從樾大叫一聲渾身打了個激靈從夢裡掙起來,身體向後慣性一仰,屁股敦實地跌坐在地上,“咚”的一聲響。
常言道,逃命的時候千萬彆回頭看,否則會有意外驚喜。
夢中少年回了頭,但見煐兄洞著一對血眼,慘慘地立在那裡,他走他跑,那身影仍在他身後。可當真是插翅難飛呢!忽的一腳踩空,跌入萬丈懸崖,那懸崖的風來不起將他吹拂而起,少年猝爾大叫一聲,渾身打著哆嗦從夢裡掙起來。此時,白大夫的身體向後仰著,又向前一俯身,屁股蛋子敦實地跌坐在地上,又冷又硬,熱饅頭碰冷饅頭。
少年驚慌未定地吐著濁氣,遲遲察覺到身後真的攏著一片陰影。待翹著三兩根毛發從地上慢騰騰地爬起來時,卻見那煐兄正擰著半邊身子麵對著他那盆山藍,不知緣何好似有彆樣的情愫在裡頭。從樾好奇地從探頭,隻見煐兄正端著一隻碗給他那盆山藍澆水,但聞著這水的味道,似乎像是先前給煐兄倒的藥。
白從樾遲疑了下,倒是皇甫煐很快察覺有人靠近,被踩了尾巴似地忙將手裡的碗塞進白從樾手裡,抬手一擦嘴扭身迅速躺回床榻裡,滿嘴欲蓋彌彰道,“此藥甚苦,我已用完。”
良藥苦口的道理哪怕黃口小兒都曉得得一清二楚,可就是見了湯藥一轉臉便嚎啕大哭。煐兄這是小兒麼。
白從樾在紙上寫道,“菘藍不苦。”
給皇甫煐看了,皇甫煐更是窘迫,這哪裡僅僅是苦的味道,蒙在榻裡不出聲。白從樾想著好笑,旋身又倒了一碗湯藥端過來。
白從樾常聽隔壁師傅一邊刨木頭一邊念叨著,人就是這樣,很多道理從小就曉之透辟,張口來就頭頭是道,說起他人來也是有板有眼,可換了自己,縱便知曉再多的警世的醒世的喻世的,仍然過不了眼前的坎,放不下眼前的情,處不好眼前的事,兜轉來一唱三歎,感念人生短促朝生暮死,想來一生如此庸碌將就,怎麼也稱不了心如不了意。
皇甫煐麵有難色,遲遲不接,從樾見了便想到或喚煐兄小名且可安慰罷?早些時候他師姐都是這般做的。從樾遂放下藥碗,在紙上寫了句話又轉身尋了一丸狀物,一並塞進皇甫煐的手裡。
卻見那紙上寫著,“煐煐莫怕,且有糖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