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雨水過後迎來驚蟄,天氣是一日賽過一日地暖和起來,一枝杏花從窗牖下伸出來點在案頭,苔枝綴玉,星星點點,襯著珠綠的外殼甚是可人。薑傾古瞧了眼那枝杏花,突地念到,這譴玉觀裡的杏花早死了個乾淨。心思不知飄去哪裡了,想起有人也如這般伸進她的眼簾裡案頭上,輕飄飄淡渺渺地一劃而過,但她是寄居在花殼裡看出去,隻覺朦朦朧朧不真切,隔那天地人海裡一眼,仿佛世界都含苞待放,蠢蠢欲動……
那時候還是清廟二年,壇合不過十五年的光景,朝中內外正是去腐生肌之時。謝家大小姐投筆從戎,因了謝家的關係,尚且是北坊六軍一支裡的參事,女流之輩且又是攀了關係進來的,討不得好,過了三年五載,清廟六年,奚燎明大將軍二打碎葉大捷,班師回朝,龍心甚悅,於上林彆宮設接風大宴,宴會當中,一勁裝女子中途借口如廁開溜,那便是謝清午。
謝清午緣溪而行,竟不知怎的走上山去,越走越不見人煙,隻三兩個上山砍柴的樵夫,樹木掩映間,有一道觀,名喚“譴玉觀”,觀門半掩,門口有一女冠在灑掃,身著緇衣,古樸木釵挽發,纏以甘石粉紗條,落日黃昏,風吹淜滂,那女冠仍埋頭灑掃,唰唰唰,聲音齊整。謝清午入進觀裡,隻覺耳目清新,女冠見得路人前來,隻抬頭看一眼,笑著點點頭,觀裡人不多,皆是女冠,或誦經抄寫,或習武練功,或洗衣灑掃……
觀中前庭天井種有杏樹,此時正開得茂盛,紛紛揚揚,山裡風聲掩了觀外的腳步聲,官差帶頭一把推開觀門,他先是作揖表示前來緝拿朝廷要犯,多有叨擾還請恕罪。話是客客氣氣地說完,話畢手一揮,身後四五名侍衛衛依言而入,直奔謝清午。
那灑掃女冠嚇得手中笤帚垂掉在地,哢噠一聲,提起衣擺往觀裡奔去,走出幾步又被帶刀侍衛攔住,身子抖如篩糠,她暗中運勁,以期掙脫,那侍衛低聲對她道,“且莫要聲張,莫要白費勁,大人辦事借用一會,不傷及無辜。”
謝清午反應快,運勁騰空而起,足踏杏樹乾,借力挪移,激起落英繽紛。其中三名侍衛腰間三把刀齊齊亮出,擺成三人成虎陣,隨空中謝清午變化而變化,正在下邊等著哩!謝清午腳踏三人肩頭,三把刀霎時向上合攏,呈傘狀,謝清午足尖一點“傘”之尖頂,卸掉陣力,卻未想這三人成虎陣紋絲不動,隨著她足力一踏,三柄刀尖向下,刀身又傾下去,活活把一把傘踩成了一朵喇叭花。三名侍衛互相對了一眼,紛紛撤力又運勁,嗤嗤嗤,三聲齊發,三把刀幾乎同時刺入謝清午的大臂、右胸、腿股,此陣收陣之時通常不見血,偏網中之人多是不配合,謝清午運力,三柄刀反而不見出隻見進,更是沒入幾分,三兩行鮮血從謝清午口中流出,她又身子一動,吐出幾口鮮血,原是傷著了肺腑。
那官差在一旁觀看良久,見謝清午吐血,他道,“還要回去審問,莫傷太重。”那仨侍衛聽命撤刀,三把刀又一齊撤出,紅豔豔的鮮血灑了一地,謝清午委頓在地,身上、口中無不冒著鮮血。
那被夾持的女冠見不得如此欺辱,奮力掙脫,侍衛一時不察被她脫了出來,忙捏了顆石子飛去,打中女冠的腿腳,女冠撲倒在地。又見後院裡的女冠們聞刀劍之聲,紛紛趕來,侍衛以免傷無辜之由,直把人往殿中趕。
謝清午看住那女冠,仿佛已然記住了她,謝清午轉回首,目光清明,雖額上汗珠如豆,但神色鎮定,她道,“皇上緣何要捉拿謝參事?興師動眾,若有罪,謝某自當負荊請罪!”那官差聞言臉上泛紅,他區區九品芝麻官,廝混五年仍是籍籍無名,謝家又是名門大家是世家,且謝家謝清冥與謝清晝仍身居高位,朝中尚且無人敢撼動,他想混吃也是等死,不如橫衝一把借此當個衝鋒排頭兵,好在皇帝麵前露個臉,若是運氣好又能借力扶搖直上,這如意算盤打得響。謝清午此言落下,激得這芝麻官麵上掛不住。
“謝皊!”那官差羞憤不已,大聲喝道,“爾等參與謀反!是為大罪是死罪!現將爾等捉拿問話!莫要胡言亂語!”
謝清午心想,果如所料。她道,“謝某小小一參事何來謀反?”
那官差不經激將,麵露輕蔑之色,心想你將我一軍我便送你一程,他道,“奚大將軍串通碎葉賣國謀反,爾為其心腹,不捉爾捉誰!”
此言一出,不啻於驚天之雷,就連被關在殿中的女冠們都頗作騷動,或大驚失色,或幸災樂禍,議論紛紛。須知奚燎明正是大鄘的女大將軍亦是謝清午最為敬重之人,謝清午聞言,神魂俱失,果真如他所料。
那時候謝清午的一對眼珠子隻能是一對眼珠子,血刺刺的,目空前方,令人觳觫,她趴伏在青磚地上,如死物般。霎時烏雲密布,見雷鳴電閃不見雨,俄而謝清午揚起一顆血賴賴的頭顱字字頓挫大聲呼喊道,“奚大將軍忠貞為國!爾等蠅狗小人,休要誣陷!”,話音未落,天降大雷,劈下一棵杏樹的高枝,那雷電閃光將女冠一刹兒抬起的臉蛋照得慘白,嚇了官差一跳。
彼時的薑傾古便是這位灑掃的女冠,她功力微弱,此時撲在地上動彈不得,雙腿疼且麻,她嗤嗤地喘氣,眼前之事之物令她閉塞已久的五官有了知覺,隻覺渾身發抖觸目驚心,眼淚又如熬製的膠水簌簌下落,和著地上的花瓣石灰黏在下頜上,不知為誰落淚。
又聽那官差手掌一抬,喝道,“帶走!”左右兩名侍衛按住謝清午,侍衛們將謝清午捆將好拖帶走,青磚上留下鮮血淋漓,逶逶迤迤,跟個開了瓢露了瓤的葫蘆似的,一路走一路漏。
譴玉觀雖隱於山野之中,卻貴為皇家廟觀。薑傾古在青燈古廟裡六根清淨,不問世事,長期以往,不通人情。此時,謝清午身上的恨意卻施施然走進了她的心裡,薑傾古隻覺恨意如刀割,心痛如麻,那指甲摳抓在青磚上,指縫裡血肉和泥。
那日觀主應瑤真人回到觀裡,見滿地狼藉,觀內弟子四處奔走躲避,應瑤真人大驚失色,忙問發生何事,說是朝中人來捉拿叛賊手足,當真是六月飛雪冤枉好人!又令觀中道人們灑掃,但半月過去那血味仍舊彌漫不散。有人傳是那杏樹,哪有落這麼久不謝的,恐是吃了那冤情,生出妖異來。此言一出,便有三位道人深信不疑,趁觀主不在拿著斧子斫砍觀中杏樹。
倒也奇了,那斧頭還沒砍下去就能聽到哭聲,起初隱隱約約,待斧頭挨到樹乾,又有啜泣之聲,甫一斫下去,嘶喊聲迸湧而出,似嬰兒啼哭又如寡婦喪兒。嚇得那幾位道人丟下手中的斧子撒腿就跑,遁去十來步,忽的雷聲大作,晴天裡哪裡來的雷,三人旋身往來時的方向一瞧,那斧子原是跌在地上,此時竟鑿進了樹乾裡,一道悶雷劈下,斧子底下鑿開的縫隙裡流出白花花亮晶晶的東西,像人的腦袋裡流出來的東西,俄而,出現了一點點粉色,那粉色愈發濃了起來,譴玉觀南麵坡上開杜鵑時候也是這種紅豔豔,像漫山遍野的血似的。
三人慘叫一聲,眼前發黑齊齊倒地。
再醒來時風平浪靜,懸梁上的蛛網都不曾少一節。三人慌慌張張地爬起,問進來送水的道人,那道人奇怪道,觀中並無異事。三人又講那事刪枝剪葉說了一番,那女冠道,哪有什麼雷,哪有什麼血汪汪的,院子裡的杏樹也好好的,三人不過是昏迷了兩個時辰罷了。
此事在觀中傳了個遍,觀中生活雖如常,但道人們日日心神不寧。
一晚,薑傾古夜裡難眠,這天亦不覺著冷,隻覺一個人心冷起來可以從那小小的一隅,擴散到四肢百骸,但這冷又和著這份渾濁的泥水踟躕,焦躁得整個人都能在熱熏熏的被窩裡如墜冰窟。又翻了個身,麵朝裡,哢嗒一聲,風把把窗牖吹下夾住一枝杏條。
薑傾古心有不安,便起身推門而出,提著道袍從小徑上緩步而走。但見偏殿裡仍有燈火,挨得近了不小心聽到一耳朵聲響,原是觀主正同幾位觀中長老商議,近來妖異之事重重,欲著人前往普羅寺尋壺朔大師施法。
壺朔大師常年腰間彆一壺,那壺僅得拇指大小,他笑嘻嘻地說這是自己的棺材,哪天圓寂了就讓弟子把自己的舍利子裝這壺裡,也算是有了著落了。或說壺朔大師長著一顆腦袋形如圓壺,誰人不是就一顆腦袋的。
朔字又取朔北之意,是壺朔大師的根之所在,壺朔大師常年遊曆在外,舍不了生死斷不了根,早年被悟明大師放逐下山。
近來普羅寺常有武林中人打擾,悟明大師應付不暇,又把壺朔大師喊了回來。壺朔大師一腳踏入普羅寺的廟門就揮袖朗聲大笑道,“我可是被俗名喚嚴釗舞這個老禿驢‘喊’回來的!”
寺中草木蔥蘢鳥語嫣然,天井裡幾名灑掃的小僧人聞聲輕笑,其中一位名喚綏然的小僧人道,“壺朔師兄您可小聲點,一會兒讓師父聽見了又要將您趕下山了!”
言枕大師的模樣這幾年可謂變化頗大,壺朔記著自己昔年下山時,師父垂下的胡須還是黑中帶白,未曾想現如今再見,已是髯須儘白。
綏然帶他進房時,悟明大師正在佛尊前打坐,壺朔喚了一聲師父便尋了個蒲團盤腿坐下跟著打坐。
坐到黃昏四寂暮色四合,壺朔才聽到師父開口道,“吾恐來日不久,大限迫近……”
壺朔心頭一震,俄而又歸附平靜,心止如水,一師一徒就這麼靜默打坐,直至虛室生白,彩霞斂去,山寺依巒,月如瀉,長川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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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且說回來,這頂著梁王模樣的薑傾古來譴玉觀做何事?莫不是思念前塵往事,淒淒慘慘戚戚,怎還有人專門跑回來找不痛快的?
卻見譴玉觀觀主應瑤真人攜一乾女冠匆匆而來,應瑤真人作揖,“梁王閣下遠道而來,寒舍蓬蓽生輝。”
那假梁王抬手虛扶一下,手執拂塵立在應瑤真人旁的斐清仙子蹙起了娥眉,應瑤真人一抬手製止斐清仙子開口,這位觀主淺笑道,“不知梁王閣下身為男子來我這女冠廟裡有何貴乾?”倒也不是沒有過皇親國戚來女冠廟裡藏些紅顏孌妾的,可這行為著實令觀中一眾女冠們怨聲載道,卻又敢怒不敢言。思來想去也就這種醃臢之事了。
那假梁王一哂,拂去兩位姊姊暗中投來的勁氣,說道,“本王隻是想來詢問下,貴廟可曾有過這樣一名女冠,名喚薑傾古?”
應瑤真人與斐清仙子俱是心中大駭然,聞之色變又強作鎮靜,兩人對視一眼,應瑤真人神色鎮定地回道,“不曾有過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