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榷提著裙擺三兩下跳進船裡道,“蜀中柏家製品,值得信賴。”又在船舷上拍了幾巴掌以展示其牢固可靠,宴十三生怕他再多拍幾巴掌這船就要翻了,忙三下五除二跳進船裡,那三尾胖胖魚擠擠挨挨地扭晃了幾下,便帶著小船遊了出去。
待站穩了,宴十三扶著船舷望出去,小船踩雲為道,截風為馬,玉宇瓊樓青山綠水皆在吾輩胸懷之中,生出一股說不出的愜意。過了約莫半柱香的時光,田野瓦舍映入眼簾,這方向卻又是跟如豳山不同的。
又聽一聲音隨風灌入耳,那聲道,“免貴江,名榷,不值記憶。”
宴十三道,“想來是人人追著捧的奉為圭臬的樓主啊,竟連個姓連個名都難說出口!”
江榷朗聲笑道,“這可折煞我了!”
“可不是麼!”宴十三道,“我若是封個一官半爵,定娶你為夫人!”
江榷看著宴十三的麵容,不禁轉眼望天邊,口中閒閒地開玩笑道,“這天下想娶我的多的是。”宴十三道,“但是這天下沒人想娶我。多對少,盛對寡,你對我,這不是正好嘛!”
江榷坐在船的一頭,聞言半晌無語以對,隻覺心是跳動的,宴十三斜側裡瞧著他,遂往他邊上挪了挪,剛動幾下就聽江榷道,“空中氣流波動,小心船翻。”
“翻就翻。”宴十三渾然不怕,他一本正經地口中說著率性的胡話,“若是能美人裙下死,翻下去做鬼也風流。”
江榷動了動眼珠子,麵上泛起笑意,好似對這樣的宴十三極為熟稔。可宴十三自個兒都陌生了起來,心道我原來隻覺我是如豳山上的草木山雪所化成的人形,總是隨意而為,未曾想過塑成性子。我是什麼樣的我,他人眼中我是什麼樣的,全不在意過。可如今,江榷這樣看我,我竟好似在他的眼中活了過來,卻也不敢再去看他。
往常,在食肆裡,在街坊裡,在茶樓裡,在快遞驛站裡,宴十三喜歡側著臉,或者斜地裡看著他,常覺得他是個繡花枕麵的,生得是極好看,一對鳳目鋪儘綺色麗錦,風吹得眼尾朱紅儘染,縱使唇角抿緊,不見甚情態,就是這麼靜靜端放著。常是宴十三在同旁人說笑,遠遠望去,那顏容攏在風裡儘顯得峭峻幽豔,一笑驚心。宴十三眼裡哪裡還有旁的,簡直是雙目空空如也。
俄頃,胖胖魚發出咕咕咕的聲音,仿佛肚子被紮了個孔,打屁似地噗噗噗,宴十三往外一瞧,原是高度在下降了,想來是目的地到了。
落地處,是一方藤蔓掩映的山洞口,應當是在一處山坳裡,未見山路,四周也不見鳥獸。宴十三心中納悶,什麼約還要跑來山裡約?回首看去,胖胖魚迎風擺扭著身軀,咕咕咕的,自個兒飛走了。
宴十三跟上江榷問道,“它這是去哪裡?”江榷向他嫣然一笑道,“去它想去的地方去了。可記住了,這裡是浮空山。”宴十三心道,我即便知道此處是浮空山也不知回城裡的路。
進到山洞裡,洞中黢黑,偶見幾盞燈,掛在岩壁上,用的並非尋常的油蠟,又瞧不出是個什麼來,隻覺這光愈發得明亮起來,照得整個甬道燈火通明的樣子。
這一段路上四下無人,江榷勾了宴十三的頸子輕聲道,“它呢,叫錦鯉朝月。”
宴十三想了想老實道,“看不出來是錦鯉啊,倒更像是紅鰭一類的!”他好不容易想起來個文雅點的詞來,來不及沾沾自喜,江榷倒是承認得快,他道,“是臘頭,就是南方那邊喊作河豚的東西。”
“那……那不是錦鯉嗎!”宴十三驚歎道。江榷遙遙聞見腳步聲,就把手臂收回來挽住宴十三的胳膊,那儀態雍容且熟練,誰說不是個富家小姐抑或是貴夫人呢。
兩人挽臂前行,但見一扇朱漆大門橫亙眼前,又見一青衣男子垂手立在門邊,覷他二人來,便恭敬來迎,江榷從袖子裡拿出一塊栓了繩的翡翠碧玉遞給宴十三,宴十三接過一瞥,上邊雕了一朵芙蓉,蓮瓣栩栩如生,仿若吹一口氣就能借風搖曳,又覺拇指底下壓了字,凹凸不平,來不及再看,宴十三忙把玉佩遞給青衣男子。
那大門上鏤刻著菡萏摘月,與這玉佩上的芙蓉倒也相應。青衣男子驗過玉佩,兩人進門,又見照壁。若說徹玉樓裡所見是幽細之境,那山洞裡這處便是翠嵐之澗,有清新潤澤之感,簷廊樓台都仿若天成,雖極具工巧,卻不落痕跡。
此處來往之人並不多,宴十三欲回頭看一眼門口,江榷攜住他的臂膀往樓上帶,輕聲提醒道,“彆回頭。”
上了二樓,大廳便在眼前展開,有太湖石圍攏的一方池子,飄著幾盞芙蕖燈,開著幾朵菡萏。這季節裡開有菡萏,室裡熱氣熏熏然,五六桌坐席都分得很散,每桌上擺著各不相同的鮮花,有的桌已經坐了人,有的桌尚且空蕩,坐了人的桌上擺有一小碟一小碟的小食,有茗茶上桌,香氣氤氳。
江榷挑了一桌離池子最近的與宴十三坐下,那桌上立著一塊三角名帖,上書徹玉樓。
“你究竟約了什麼人?”剛一落座,宴十三忍不住問道,“又緣何在這裡見麵?”江榷伸出一根手指輕點住宴十三的嘴唇,他道,“小聲些,約我來的,名叫岑未己。”
“岑未己?”宴十三忍不住靠得近些,遠遠觀去就如一男一女在此處纏綿密會似的,江榷解釋道,“江湖人稱‘四柱大師’的岑未己。”
關於“四柱大師”宴十三倒是在書中見著過,在一本名叫《壇合雜記》的書中,岑未己此人算術奇佳,用一把算盤當武器,但這把算盤又隻能撥動四個柱上的珠子,岑未己的功法又是撥動通過這四個柱上的珠子從而產生變化,以及撥動珠子之後,這四柱之間形成不同的相來發作,岑未己這四柱之法極難破解,就是那些名門望派裡能破解的,也不過一隻手能數出來,因此被江湖人稱為“四柱大師”。
江榷點點頭道,“正是此人。”他又說道,“我不知這‘四柱大師’是真是假,便喬裝一番好借此打探打探。”
但岑未己此人為人行事不好出風頭,又怎麼會跟徹玉樓扯上關係?思及此,宴十三又忍不住把江榷細細觀之,脫口說道,“你真是徹玉樓樓主?”
江榷沒好氣道,“我是徹玉樓養的一頭豬!”
宴十三吃吃笑了幾下,將自己所思所想與江榷說道,江榷聽後略一沉吟,他道,“這就是我此番來的目的,與其說岑未己此人怎麼會和徹玉樓扯上關係,不如說他是在尋找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宴十三知曉這話說到了這裡就如行舟到了渡口,雖迷霧重重,卻有了方向。江榷歎了口氣道,“四柱上的一顆珠子。”他瞅著宴十三,隻覺是花柳叢裡鬥上新尖,風流公子,不知怎的就想起那封未知書信上講的第二個故事,那一對怨侶的故事,莫非這和岑未己有關聯?此中蹊蹺,江榷理不出頭緒。
宴十三話畢,見江榷一副癡呆狀不由湊到他麵前問道,“你見我發呆作甚?”
江榷轉過頭去,剛想說些什麼,兩人便覷到一位身著元青色衫袍的中年男子,濃眉深目,髯須剪剃得當,那模樣倒像是個精打細算的掌櫃,此時這中年男子正向他們這桌款步走來,其身姿大方腰背直挺,十有八九便是他們方才所說的四柱大師岑未己了。
這岑未己絲毫不見有失竊之物的窘迫感,反而落落大方地向江榷拜會道,“徹玉樓竟有如此佳人!幸會幸會!”倒是把旁邊扮作公子哥的宴十三給晾了。
江榷緩緩起身,捏著柔膩的嗓音回禮道,“妾身不過是樓主的左右之人罷了,樓主實在脫不開身,還望大師恕罪。”
岑未己朗聲一笑,問道,“敢問佳人姓名?”
江榷答道,“妾身哪有什麼姓名,不過取個十三的名,姓宴罷了。”又拉過一旁陪同做戲的宴十三的手道,“這位是妾身的哥哥,宴如闕。”
那宴十三正展臂依偎進椅子裡,大馬金刀,姿態頗作紈絝,他抽出腰間一把扇子擺弄著,嘴裡涼涼道,“我倒是不配入四柱大師的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