塗香真人一笑,他雖年過半百,但容貌自有,此時一笑,唇齒咧出,笑得怪模怪樣,他道,“我同你不一樣,我小時候我師父是如何待我,你懺中又是如何待你,你不過是練就了言語不通,人情不達的性子,而我呢。”
“懺中如何待我……”宴如闕笑道,“割我皮膚,抽我筋骨,水月穀裡無日月時辰,但有陰陽生死。二師父給我下了毒,遺我半枚解藥,要我取了師父的項上人頭再予我解藥。我竟不知師父、二師父二人水火不容到了這般地步。”
塗香真人不似元初道人,他二人性子相異,塗香真人語奇體拔,行事說話直把那些旁枝末節刪汰儘淨;元初道人則疏蕩思清,容貌和藹可親。這兩人同處衡虛派中,反不是成日裡嗆嘴吵架,二人相處融洽,一左一右將衡虛上下聯成一派氣脈貫通,以禜(ying第二聲)除三屍為其道法,是以衡虛派立足江湖武林。
塗香聽來有趣,問道,“後來又是怎麼回事?”過得片刻,又恍然大悟撫掌道,“哦!是了!欺師滅祖,殺師證道,想來說的也是你這般。”
這毒丸裡有一味便是進橘,進橘進橘,小小一顆,化有俗名,瞧來甘美可口,食之滋味酸甜令人口齒生津,未想竟是穿腸毒物。進橘之毒唯有朱柑可解,朱柑朱柑,彤彤一枚,食之滋味酸苦如枳。
那塗香真人心有打算,他道,“我且送你一程!”說罷,塗香遞手出掌,猛地裡拍向宴如闕胸口,宴如闕哪有防備,隻堪堪側身走避,塗香這一掌勢必要打中他,判他走勢方向,掌風一轉,斜刺裡從他左脅拍去!宴如闕躲不掉,硬生生挨了這一掌,登覺肺腑陣痛,險些吐出血來。但心生一計,見身後懸崖萬丈,是個脫身的好地方。塗香目觀他足下挪移方向,算出宴如闕意欲何為,口中道,“你自去,此後,恩怨終了,若是不了,我替你了結。至於水月穀,就令它自生自滅罷。”
宴如闕心中輕歎,想道,如此這般也好。遂旋身向山崖跳去,甫一離岸,抽出腰間歸壑,勻起內力凝注刀中。此時此刻,神思中竟浮想起蕭瑛在引玄棺上用手指刻字。這哪裡是蕭瑛做得到的,即便是緣緣堂青崖閣的七步指也難成此事,蕭瑛自是用了些街坊民間的魔術戲法哄他開心,至於賭注,也便是隨宴如闕說的算。
宴如闕微微閉眼,幽思方畢,刀下運氣作力,在山石上刻下“刹那刹那……”四字,本是要多寫刻幾字,奈何傷勢在身,下墜如沉似墮。他口中道,“刹那刹那,念念之間。”耳聽蕭瑛大喊他的名字,嘶聲力竭,心中不覺高興地想道,我二人情誼淵深,動無虛散,不禁麵有微笑。
蕭瑛趴在地上給塗香真人抓起,他肚腹胸膛正自惡心,且雙目不能視物,茫茫然似在無垠的黑暗裡。
耳聽一老者吟道,“飛鳥之影,未嘗動也。”①
江榷不假思索脫口而出,回答道,“影不徙動,飛鳥猶在。影不為所動,影處處所在,新影替舊影,是方生方死之道。蕭瑛、江榷、蕭步月亦是如此。”
那老者喝茶不落子,川傍瀑流三百丈,他聽瀑落片刻,道,“無光則影不存。”江榷沉入思海,睜眼一瞧,身處之地,青溪千仞,雲生梁棟②,此乃惑川。那老者道,“你若有惑,那就對了,此處乃是惑川。”又道,“你且看書中所留。”
江榷見手邊果有一本書,這本書似是在帶在身邊已久,卷邊有翻折痕跡,但封不著題,不知書裡寫了些什麼內容。江榷依言打開書本,一下就翻到了,原來那書頁中夾著一朵龍膽花,時間長了,封在書裡,成了一枚書簽子。江榷似有所感,甫一開口,忽覺頭暈目眩雙眼發黑,耳邊有一熟稔聲音令他道,“睡。”
說罷,宴如闕按下江榷的腦袋,江榷頭暈腦脹,隻埋在他頸子裡,恍惚間,昏昏沉沉,是要睡去,口中虛無縹緲地小聲說道,“你身上的氣息有些吹香薄人。”宴如闕聽他說些渾話,隻將他擁抱住,心裡泛甜,麵色端靜。
注:
①《莊子·天下》,飛鳥之影辯論。
②郭璞《遊仙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