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嬤拉他過去,給他介紹:這位是周阿嬤,是她多年的好友,小姑娘是她的外孫女,叫霜霜。
因他有著和她相同的遭遇,周鏡霜難得的,第一次對一個陌生同齡人露出真心實意的笑,依著兩位長輩的意思,喊了聲溯陽哥哥。
曲溯陽是獨生子,同一輩的也沒人喊他哥哥,突如其來一聲溫聲軟語的哥哥,讓他一陣失神,直到阿嬤提醒他,他才反應過來要回應。想伸手和她握個手,又想到自己的手又是挖紅薯又是挖菱角,摸過沙撈過河,還流了汗,觸感和味道肯定不好。他使勁在褲子兩側擦,最終還是沒有遞出去,親切笑著應了她那聲哥哥。
曲溯陽擔心城裡來的周鏡霜不適應鄉下生活,處處暗中幫助她。她沒有影視劇裡演的那些,大小姐到了農村,高人一等、挑三揀四的脾氣,她很有禮貌,很隨和,問什麼都說好,隻是人看著一直像在放空,晚飯吃得也很少。
吃過飯,照朝城人的習慣,要衝一泡工夫茶,兩人坐在各自阿嬤身邊陪著,間或有親戚來串門,幾個長輩天南地北侃得歡。
而周鏡霜還是那副呆呆的,像被哪路神仙吸取魂魄似的,眼睛盯著某一處,一動不動,放空神遊。曲溯陽給她端茶,第一杯她喝了,往後的就不喝了,說太苦。
這邊的茶是這樣,喝不慣的人會覺得苦。曲溯陽想順著話尾問她喜歡什麼茶,她又開始放空神遊了。他把話默默咽回去。
夜深人散,曲溯陽收拾好東西,打算去院子裡運動一會再洗漱睡覺,熱身運動剛做完,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
轉身去看,周鏡霜披散著頭發,趿著拖鞋出來。
“認床,睡不著嗎?”曲溯陽隻能想到這個原因。
“不是。”是餓了,躺下去肚子就開始叫。
反正是假期,睡不著也沒關係,於是邀請她,要不要在院子裡吹會風,夏天晚風很舒服。
周鏡霜點頭。
曲溯陽搬了兩張竹凳子。
剛認識不久,又是異性,找不到什麼話題聊,說什麼都會覺得尷尬。不過夏菱教過他,不知道聊什麼的時候就聊吃的。
曲溯陽嘗試著開口:“晚上吃飽了嗎?要不要吃點宵夜?”
“吃什麼?”
“烤紅薯和菱角,可以嗎?”見她眉微皺,曲溯陽抓緊補一句,“吃過這些嗎?不喜歡可以換彆的。”反正朝城多的是小吃。
周鏡霜搖頭,“吃過烤紅薯,烤菱角沒吃過。”
“那可以嗎?”
“可以。”
“好,等我一會。”
曲溯陽把晚上洗好的菱角挑出幾個嫩的,放到鹽水裡泡一會。然後找了幾塊磚,在院子背風的角落,搭了個小小的灶,起火,先把紅薯丟進去,隔十幾分鐘再把菱角用錫紙包好,也丟進去。
食物打開了話題,等待的過程,他們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來。
都是一來一往的問答,大多是周鏡霜提問,他回答,問題問得隨意而生硬,像是在為什麼做鋪墊。
他找來火鉗,給紅薯和菱角翻麵,等紅薯的香氣飄出來,他聽到周鏡霜問:“曲溯陽,你的爸爸媽媽也去世了嗎?”
不知道是不是他聽錯,曲溯陽覺得爸爸媽媽四個字,她說得彆扭極了。她父母的事他聽阿嬤說了,阿嬤還叮囑不要在她麵前提起惹她傷心,但她先問了,他猶豫要不要接。
周鏡霜以為觸到他的傷心處,有些愧疚,訕訕地笑:“抱歉,我不該這麼直接的。”
“沒關係,沒什麼的,”曲溯陽安慰她,“他們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
“那你傷心嗎?”
曲溯陽往小灶裡加了些乾樹枝,火焰升高,嗞嗞地響,火光照亮他的臉,很平靜,沒有提及往事的悲傷。過了好一會,他才回答:“如果我說我沒有多大感覺,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冷漠?”
以為她會不理解,哪知她立馬搭腔,語氣還夾著意外的興奮:“怎麼會?我才不會這樣覺得。”
她討厭那些自以為是的猜測和不清楚緣由的評判。
曲溯陽從她的話裡得出一些猜測,小心驗證:“你也不傷心嗎?”
周鏡霜搖頭,把困擾自己大半個月的疑惑分享給認識不到一天的人:“外公外婆很傷心,來吊唁的親戚很傷心,可是很奇怪,我沒什麼感覺,隻有看到外公外婆哭的時候會難過。他們說我心腸硬,你說是嗎?
”
同樣缺失父母的曲溯陽能體會她的感受,“我父母也去世得很早,從小是阿嬤帶的我,有時候不小心提起他們,阿嬤也會很難受,但我和你一樣,我不會因為他們沒有撫養陪伴過我而生氣,也沒有因為他們的離去而悲傷,父母對我而言……似乎隻是個代號。父母很重要,但對缺失陪伴的孩子來說,或許也沒那麼重要吧。”
周鏡霜安靜聽著,視線慢慢從一堆火焰轉移到他身上。他隻比她大一歲,但無論是人,還是說話做事,都給她一種不符合年紀的老成。相較之下,她缺了父母的陪伴,但有外公外婆細心嗬護,也有優渥的生活環境。而曲溯陽隻有阿嬤,生活條件一般,同樣的遭遇,他承擔的或許比她多得多。
但她欣喜於他們對待父母的相同態度,“所以,我們沒有錯對吧?”
“當然!”他把被烤黑的錫紙夾出來,“有錯的孩子怎麼能吃到這麼香的菱角呢?”
周鏡霜笑出來,連日的陰鬱消散。
紅薯和菱角的香氣飄滿整個院子。
後來周鏡霜想,她能那麼快和曲溯陽相熟,並且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給予他和外公外婆同等的信賴,源頭大概在這。
一個夏天有涼風的夜晚,兩個同病相憐的人,一院子飄散不去的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