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身著深藍長袍,繡有暗色雲紋,錦衣金冠,儀表堂堂,他站於宋蘅前幾丈,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像是匆忙趕來,他的氣息不穩,帶了幾分急促,麵色懷念而悵惘,慨然道:“我來了。”
“見過裴公子。”
身後丫鬟恭順行禮,目不斜視。
裴素行平複好起伏的心緒後才敢向她走去,腳步輕輕,身姿單薄地不可思議,短短幾步路,他卻走了這麼久,他攥緊手,喉間發緊,墨色的眸子定定地看著她,嘴唇幾次張合,無數個念頭於心間劃過,口中稱呼變了幾變,最終喚了聲:“宋姑娘。”
宋蘅輕笑,落落大方,見他額間有汗,不禁問道:“何事來得如此急,可是要事?”
裴素行點點頭,來見她,便是唯一的要事。
這許多年他被困在這秘境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人不人鬼不鬼,如一縷遊魂,看著永不墜落的落日,時時懷念,直至今日方能得見一線因緣。
“既是要事,快快進來,爹尚在書房,我帶你去尋他。”
裴素行心間倏爾發澀,眼前宋蘅言笑晏晏,渾然不覺,但於他而言,故人在即,便是舊日殘影,依然讓人生怯。
宋蘅向著書房行去,見他呆立原地,她側過頭,眼含疑問:“怎的了,可是此事難辦?”
“並非如此。”
他穩住心神,抬腳向她走去,兩人一塊向前走著,背影緊挨著,相距不足一丈,瞧著極為親密,一人高大沉穩,知禮包容,一人纖細端莊,聰慧溫柔,甚是相配。
這兩人間再也擠不進旁人,更沒有他席玉君的位置。
那個名為裴素行的存在是這樣向他明晃晃昭示的,他分明是這秘境中的生物,卻佯裝不知,混入了宋蘅的記憶中,做出一副相安無事的模樣,來者不善。
席玉君這次瞧得分明,在他的腰間,堂而皇之地懸掛了半塊蓮花玉佩,正是宋蘅所缺失的那半塊,那麼此人身份便昭然若揭,他便是宋蘅凡間的夫婿人選,自幼定親,情誼深厚。
他毫不猶豫便跟了上去,既是秘境生物,說不得便是破局關鍵,劍聲錚鳴,他一手緊握,隻要是生物,便可殺之,而那半塊蓮花玉佩,他無論用何種法子,也要將之奪來。
府內用具並不奢華,倒是十分樸實,假山流水,白階廊橋,池中荷花叢叢,色澤鮮明,正是日頭盛時,明亮奪目,照在人身上,一時便連人影也熠熠生輝,陡然明亮鮮活起來。
她所過之處一片陽光明媚,靜謐安寧,是所有記憶中最平靜的時刻。宋蘅不緊不慢地走著,淡青羅裙雅致出塵,青竹簪更添一分清麗,婉約動人,隻是看著她,便覺得心境祥和,她徐徐道:“前日之事我也有所耳聞,邊州異動,恐有不寧,聖上有意遣你出使,不知你心下作何打算?”
裴素行微怔,眼神恍惚一瞬,他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處於宋蘅的記憶中,而她仍停留在從前,在他離開那刻,這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他不記得了,也無從算起了。
許是沒聽到答複,宋蘅頓了頓,又問道:“你可是不願?”
以他們兩家的關係,沒什麼不能說的,裴家宋家素來交好,他們甫一出生便定下了親事,更為親近,這樁親事京中無人不知,是以她同裴素行也無需多加顧忌,隻是與其說是夫妻,倒不如說是友人。
裴素行心底一清二楚,宋蘅對他並無愛慕。她是溫和的,有見識有手腕,處事公正大氣,待他也親近寬厚,但終究不是兩心相印的愛侶,她的舉止沒有任何差錯,可正是因此,她始終與他隔了一層。
但感情對於大家族來說,無關緊要。他是個良人,腹有詩書,有氣魄有誌氣,能擔當起一家之長,是個君子,兩家知根知底,可以交托終生,這便足夠了。
宋蘅看著他,唇角微翹,淡笑道:“裴公子可是有所心事?”
幾次怔忡,不像他的作風,他向來頭腦清醒,做事有條有理,頗有些雷厲風行,不會如今日這般屢屢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裴素行:“並無。”
如今他哪還有什麼心事。
書房近在眼前,宋蘅止步,準備離開,書房重地,她女子之身多有不便,此事又事關緊要,她自知分寸,也並未憂心忡忡:“父親正在房內,我便先行退下了。”
裴素行頷首,目送她轉身離去,而後他再看向那緊閉的房門,心神緊繃,麵色凝重地推開了厚重的木門,邁過高高的門檻後,內裡一片虛無,空無一人。
記憶中已唯有宋蘅一人,哪怕是透過她的記憶,他也再不能得見那些故人了,一時間心頭湧上千頭萬緒,最終化為一聲沉重的歎息。
不管是宋家還是裴家,甚至是整個趙國,都早已化作塵土,屍骨難尋,仙人之力根本不是一介凡夫俗子可以匹敵的,凡人如此渺小孱弱,家國都像個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