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白鷙聞言,不慌不忙地把夾到一半的菜放到碗裡,垂下眼拿筷子扒拉了兩下,“為什麼這麼問?”
“我又不傻。”祝餘往後靠到椅背,翹起二郎腿,手肘搭在兩個扶手上,十指在中間虛虛地交掛在一起,坐姿像個地痞流氓,“陸曉瓊那有人看著,你一個小警員要單獨審她連門都進不去,光憑你能聯係上她這一點,你手上就應該有不少我們沒有掌握的信息。”
白鷙一邊聽著,一邊慢條斯理地嚼完嘴裡的菜,等他說完,不躲不閃地對上他的視線:“我在陸曉瓊家裡找到了她的一部手機,但是把手機留在家裡太不合常理,所以我推測那部手機可能隻是用來維持一些表麵必要的社交關係,而她手上還有另一部真正私人使用的手機。我用她的身份證查了辦理過的號碼,果然有兩個,然後不出意外地打通了另一個。”
祝餘一挑眉:“‘維持表麵的社交關係’,聽起來像是在做身份。”
“確實如此。”白鷙乾脆地一點頭,“她留在家裡的那部手機裡的通信記錄主要就是和翟氏相關的往來,翟昊也好,工作單位的同事也罷,唔,總之除了不怎麼和翟昊爸媽聯係以外,其他部分都很符合‘翟家兒媳’的身份。”
祝餘看著他:“那事實上符合嗎?”
“你指哪方麵?”
“比如,對翟昊的感情。”
白鷙略微翹起嘴角:“不太。”
他沒猜錯,陸曉瓊撒的謊果然沒能躲過祝餘的懷疑。而對他準備徹查陸曉瓊背景的計劃來說,把這層窗戶紙捅破給祝餘看,煽動他同時進行調查,百利而無一害。
已經被當作順風車的祝餘本人看起來對這個答案並不是很驚訝:“那如果翟昊對陸曉瓊來說什麼都不是,她殺吳天虞不是為了幫男朋友報仇,是為了什麼?”
白鷙把一筷子菜在碗沿壓了壓,碾去些油:“可能是為了她媽媽,也可能是為了彆的什麼。”
“彆的什麼?”祝餘幾乎是緊接著他的話音,“你想查導致翟昊出事的芯片,卻緊咬著陸曉瓊不放,她和芯片有什麼關係?”
“她不僅和芯片有關係,”白鷙輕輕放下筷子,看著那雙棕紅色的眼睛,一字一頓道,“還和清元局有關係。”
那對暗紅玻璃一般的虹膜中輻射狀的紋理收縮了一下。
“局裡我不是沒有懷疑過,”沉默半晌,祝餘開口道,“但倒不是因為陸曉瓊這夥人。昨天晚上‘假翟昊’出現得太巧妙,指使者是誰還沒從這個冒牌貨嘴裡審出來,但是毋庸置疑,他背後的人從一開始就知道吳天虞隻是替罪羊,想要把真正的凶手揪出來……不,應該是把真凶‘暴露’在警方麵前。仔細想想,翟昊他爸爸是什麼時候收到那封‘放出翟昊病情好轉的消息’的郵件的?是在吳天虞被殺前後。而此時,黃琮指認吳天虞,警方也已捕獲其製造芯片的假視頻,吳天虞陷害翟昊是人證物證俱全,隻要殺吳天虞滅口,死無對證,真凶就成功完成了栽贓——陸曉瓊和真凶的關係一會兒再說——而如果不是這時候有人聯合翟昊父親‘暗渡陳倉’,憑借陸曉瓊對吳天虞完美的犯罪動機,這個案子最後八成會被結為‘陷害翟昊的凶手因私仇被殺’,警方的視線壓根不會移到吳天虞身後去。
“給翟昊父親發郵件、安排‘假翟昊’埋伏在醫院的人,時機掌握得太準確。他知道黃琮招供了多少,甚至知道警方能夠掌握什麼犯罪證據……簡直就像支隊裡有一雙‘眼睛’一樣。”
祝餘頓了頓,繼續道:“不過也不能排除這個內奸在公安局。我早上審陸曉瓊的時候,她有一句話的大概意思是‘公安局裡有S市黑惡勢力的保護傘’,如果她和真凶關係不淺,就有理由針對‘假翟昊’背後這個想方設法想把真凶挖出來的人,那麼這句話就有‘借刀殺人’的指向性,希望借助公安內部掃黑除惡的勢頭,把對手安插在那的‘釘子’拔出去。”
白鷙沒聽到早上祝餘在醫院對陸曉瓊的審訊,安靜地聽完了他最後一句補充,才緩緩道:“關於‘假翟昊’的指使者,我跟你想的差不多。恐怕不止給翟昊父親發郵件,先前給黃琮發短信、告知他要滅口的保鏢的相貌的也是同一個人。這個人究竟在哪,我更傾向於清元局。”
他看向祝餘:“因為他的對手在這裡。”
“你是說,栽贓吳天虞的真凶?”
“沒錯。”白鷙從包裡抽出那張從公安局拿來的屍檢報告,往祝餘麵前一推,“陷害翟昊的真凶就是製造‘擬元’芯片的人,而這個人跟清元局有很大關係。”
祝餘一低頭,昨晚墜樓的殺手一張青白色的臉像張鬼的證件照一樣撲麵而來。他麵不改色地用兩根手指夾起一頁,後麵都是些血肉模糊的傷情照,得虧他混跡重案一線多年,這些碎骨頭碎肉對他腸胃的衝擊可能還不及市局的食堂:“怎麼說?”
“你看這裡。”白鷙伸過一隻手來,點點他翻到的其中一張圖,是一幅頭顱CT的影像,“這個殺手的腦子裡有一枚芯片,他也是真凶派來的人,你覺不覺得,‘植入芯片’這個做法和陷害翟昊的手法很相似?”
祝餘若有所思地盯著那張腦透視圖中顯示的一個小方塊,標注著“存在異物”:“你的意思是……”
“真凶在通過這種手段進行一個實驗,這個實驗的主導者少不了孟槐的份,陸曉瓊隻是一顆很小的棋子。至於實驗的目的究竟是什麼,我還沒有摸清楚。”
再精良的大腦都沒辦法從腦子裡的一枚小芯片中看出這麼多東西,祝餘被這短短一句話中蘊含的信息量砸得有些暈頭轉向:“等等,什……什麼實驗?”
白鷙大概是意識到後麵的解釋不是兩三句能解決的事情,乾脆放下筷子不吃了,抽紙擦嘴的功夫理了一遍思路,道:“你還記得,我跟你提過的那些關押在清元局的犯人嗎?”
祝餘瞬間感覺耳廓一燙,那天某些人湊到他耳邊說的神神叨叨的話仿佛又帶著一點溫熱的氣息卷土重來。他皮笑肉不笑地說:“當然。”
得到他肯定的回複,白鷙不打磕絆地說了下去:“這些犯人之所以不判死刑,就是要用於這個實驗。孟槐向我提到這一點時,用的說辭是‘我們的實驗’,所以這背後不止他一個人,還有清元局的其他人參與。”
點到這麼高的判罰製度層麵,這個“其他人”在局裡的級彆不言而喻。
然而這句話的危險程度遠不止於此。白鷙已經相當於是在說,整個清元局這麼多年來“維護和平正義”的抓捕,其實根本不是什麼偉光正的目的,而是指向另一個見不得光的目的的邪惡手段。
祝餘方才心中的腹誹被這盆臟水潑得煙消雲散。當人心中相信的東西被猛然擊碎時,他是無暇探尋擊碎本身的。就好像信徒鎖在神龕裡的神像被人拿出來摔得粉身碎骨,他的第一反應不是真正的神像是摔不碎的,而是看著空空如也的神龕發怔。
白鷙一雙黑亮的眼珠左右顫動了幾下,目光掃過祝餘的臉,觀察著這位現役清元局支隊長的神情。他對彆人的情緒再不敏感,此刻也能意識到這句話當他的麵說出來是很冒犯的。可不知為何,有一瞬間他心裡好像燃起了一股邪火,將他的克製燒成一把瘋狂的餘燼。他骨子裡好像有一種無名的嘲弄,甚至是憎恨,想要觀看人信仰破滅時的壯麗景象。
他見過很多沉溺在一廂情願和自我感動的信仰中的人。他們周身鍍滿了陽光,陰暗都在影子裡。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看見對麵的人嘴唇鬆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