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槐當年拿你做實驗,也是為了這個嗎?”
白鷙盯著他的眼神好像凝固住了,那份準備欣賞的興致被這不輕不重的一句澆成了再也支棱不起來的落湯雞:“你說什麼?”
祝餘一隻手撫上了茶杯的杯壁,形狀漂亮的指尖摁在白瓷上微微泛白。他的視線從白鷙臉上,移到桌上的殘羹剩飯上,再和褐色茶水中自己的倒影對視:“還好,他已經放棄研究你了。”不然當年那個十歲的孩子,現在就不會坐在他對麵和他吃飯了。
白鷙臉上露出一種十分古怪的表情。
這個人在關心什麼?他聽見自己剛才說了什麼嗎?
祝餘的眼睛落在茶麵上,那盅赭石色的茶水將他倒影中眼睛的顏色洗練得更加濃鬱。要是換成剛到清元局時的他,聽到白鷙如此尖利的“汙蔑”肯定已經跳腳了。
當年帶他的那個大隊隊長叫高細辛,性情比鋼筋混凝土還要剛直,做什麼事都是“大義”開道在前,從不行苟且之事。可祝餘一個街頭混混,從小行的苟且之事恐怕比隊長執行的任務還多,什麼良心什麼原則都是狗屁,填飽肚子才是硬道理,因此他剛開始和那位隊長很合不來。當時他們大隊抓捕一個元販子,臥底死都拿不到那人私藏元的證據;祝餘空有一身測元雷達卻因非臥底身份鞭長莫及,不耐煩之下深諳黑市交易那一套的他直接拿著槍抵著運營地下銀行的“老熟人”的腦袋,逼著他上調儲蓄利率,最後誘使那個元販子出來大量拋售手裡的貨物。他連人帶贓把元販子押回局裡的時候,高隊才知道這個新來的刺兒頭還有這呼風喚雨的能耐,差點沒在他腦殼上開個洞,當場沒收了他的配槍,停職兩個月。
帶薪休假不是他這個層級的警員配有的待遇,更何況他這還不算休假。斷了糧的祝餘不出兩周就揭不開鍋了,一天下班後可憐兮兮地晃進局裡,盤算著找辦公室鄰座的哥們兒借點錢救救急。
誰曾想,哥們兒沒找到,大爺撿著一個。
留下來加班的高細辛從辦公桌後掀起眼皮瞅著他,家長教育小孩似的:“知道錯了嗎?”
祝餘頂著一頭亂毛,感覺被長輩教訓的體驗還挺新鮮,一聲不吭地點點頭。
“錯哪了?”
祝餘低著頭:“應該跟那個銀行的人好好說。”
“嘶!”高細辛在他頭上敲了一個爆栗,恨鐵不成鋼,“這是好不好好說的問題嗎?你以為清元局是什麼地方,你原來的哪個團夥?說了八百遍了,不該用的手段不要……”
“可我能抓到人。”祝餘當年可不是什麼好脾氣的貨色,話說得不合他的理了當場就能給你懟回去。他梗著脖子:“高隊,你能嗎?”
“哼,”高細辛冷笑一聲,“我不能,可我也不會生產出那麼多走私犯。”
祝餘一愣。
“你既然曾經是他們中的一員,就應該清楚,這些牟取暴利的人最會玩的就是‘投機’。你在銀行給他們開了一個源,這個地下市場見不得光的商品必然會往外流,因為持有商品的人為了賺取更多利益會不擇手段地將手上的貨變現,而願意用命換錢的走私犯永遠存在;這些人會不惜一切代價將這些不值錢的貨物轉運到其他地方的地下市場,如果不巧,恰好有一個地方的暴力團體正在謀劃一場暴動,從這低價賣出的槍支就是天降的餡餅,為虎博翼,你猜猜會怎麼樣?”
饑腸轆轆的祝餘感覺過量分泌的胃液可能倒流進了腦子裡,聽得腦瓜子嗡嗡的。
“程序正義或許不是最實利的手段,可一定是傷害最小的。”看著這小子的反應,高細辛歎了口氣,靠著一張辦公桌坐下來,伸長手臂在旁邊的飲水機接了杯熱水遞給他,“而且要說傷害,不正當的手段首先損己,其次才是損人。”
祝餘接過水杯,抬頭怔怔地看著眼前胡子拉碴的男人,從杯中騰起的熱氣在他瘦削的下巴上蒙上一層水霧。
“聽說過人的惰性嗎?誒,要我說,你小子鬼主意這麼多,腦瓜子也不笨,小時候沒上學太可惜了。這玩意簡單來講,就是你往往會選擇‘停滯’在當前所處的地方。這個地方的界限是你自己劃的,比如如果今天的我夥食費花了50塊,明天的我也會傾向於保持原狀,花多了花少了都會感到不舒服。同樣,如果今天的我可以打破規矩利用地下銀行的不正當收入抓捕罪犯,明天的我也可以打破規矩直接把不服從抓捕的罪犯槍斃了。”
高細辛看著他,可能怒火燒儘了,對這個缺乏管教的孤兒的憐憫之情就冒起了尖。他突然伸出大手,隔著祝餘軟塌塌的發頂摸了摸他的頭:“不要輕易地擴大容許自己的界限。那是再也收不回來的東西。”
後來,高細辛死於任務中的一場意外。他們大隊得到命令搜救人質,劫持者是個集傳銷和販元於一身的“大毒梟”,受害者是一對母女,女兒重病多年不愈,精神瀕臨崩潰的母親被那毒梟妖言洗腦,欠下了巨額債務去購買元,還發表了諸如“高濃度的元能激發人體內的基因組變異,讓普通人成為能力者,她就能在現實中創造一個健康的女兒”此等當代科學家望塵莫及的暴論。大隊最後收網的時候,那毒梟情急之下挾持了母女,但最後被警方包圍,退無可退。因為受不了功虧一簣的刺激,他飲彈自殺了。高細辛救下母女,正要把人送去醫院,卻被那名母親藏在身後的手槍一槍擊中要害。
她說:“都是你,害我女兒沒治了。”
祝餘至今都記得那天的場景。他正背著女孩兒往救護車泊車的地方趕,驟然聽見後麵傳來一聲槍響,像一聲驚雷一樣平地炸開。他起初以為誰的槍走火了,一回頭,卻看見高細辛正對著他,睜大了眼睛,甚至低下頭看胸口的動作都沒有完成就倒了下去。
在他背後,女人手中黑洞洞的槍口冒著白煙,被旁邊的警察一腳踹翻。
祝餘把背上的人往旁邊的同事手裡一塞,甚至沒聽清那個瘋女人後來嚎了些什麼,衝過去把地上的人翻過來,徒勞地用手掌試圖堵住那個血流不止的血洞:“隊長,隊長……你聽得見我說話嗎!”
高細辛的目光已經渙散了,他的眼珠很慢很慢地轉了一個角度,勉強對準他的臉:“不要……不要追……究……保……保護她女……”
這回沒有祝餘和他搶話,話沒有說完,他就永遠地閉了嘴。
祝餘宕機的大腦根本沒把他零散的語句在腦子裡連成意思,他隻聽清了最後一句:“保護她女兒。”這句話在他腦海中停留了很久很久,像一片被風刮下枝頭卻永不凋零的葉子,永遠也不會在泥土中腐蝕、消失,沒風的時候隻是靜靜地躺在地上,等什麼時候罡風四起,便又會被裹挾著四處打轉。
說到底,不管後來的人們給“正義”換上多麼崇高的皮囊,“大義”也好,“美德”也罷,祝餘的認知隻停留在了高細辛死去那天,他滿手滾燙的鮮血渲染出的意義。
保護好眼前的人,這就足夠了。
他眼前仿佛又浮現出那天薑柏張開五指“啪”的一幕:“因為天空太黑,星星散發出能夠撕裂黑暗的光太辛苦,於是逐漸就沒有星星了。”
他的目光穿透薑柏的身影,直直射到白鷙臉上:“還有,本人抓過的人都是摸著良心抓的,對得起工資對得起職業操守,問心無愧。如果清元局的高層真想乾什麼傷害無辜的事……”
祝餘嘴角揚起一個帶著血氣的笑容,露出了一顆尖尖的虎牙:“那就也摸著良心‘抓進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