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艾麗絲一時半會兒沒反應過來,竟然噎了一聲。她狐疑片刻,又不可置信地再次確認了一遍,“學長是要現在出發?”
“嗯。”
“等等,300多公裡,即使是高速公路,也要開3小時,更何況這裡是山路啊。”
“我知道。” 黎雲天不經意嘖了下唇,難得露出一絲不耐煩,不過很快他便意識到了自己的失禮,趕忙補充道:“抱歉,艾麗絲。我有些著急了,我得儘快動身。”
“學長,你瘋了嗎?這是… …這是輸氧輸液就可能解決的問題,你何必大動乾戈。”
黎雲天自顧自輕歎一聲,並沒有再繼續回應艾麗絲的質問。他深邃的目光在一臉愁容的桑吉身上停留了幾秒,便散落在了這間四方的屋子中。他環顧四周,又想了片刻,便帶起了身子,動了起來。他就像是一位義無反顧即將衝鋒陷陣的年輕將領,有條不紊整理著戰時行囊,他乾練中帶著一絲忐忑,沉穩中又藏著些許淩亂。
“學長,我不認為深夜轉運病人去小村子,會有多大幫助。” 見自己的好言相勸被當成了耳旁風,艾麗絲更是無奈又氣憤。她索性湊到了黎雲天身前,雙手一開,擋住男人的去路。她開始不依不饒闡述起自己的觀點,企圖令這位優秀的青年醫生恢複理智。
是的,她覺得,她的學長一定是被愛情衝昏了頭。關心則亂,亂到連基本的醫學知識都要忘記了。
然而,黎雲天漆黑的眸子僅僅是沉了沉,他優雅地側身而過。
“學長,我去叫其他醫生過來,我們再給居夜鶯會個診。”
黎雲天未語。
“學長,小村子未必有好的醫療條件,海拔低也不是萬能的。”
黎雲天未語。
“學長,明天一早,回拉薩也不遲啊,那才是更好的選擇。”
黎雲天還是未語。
“黎雲天,你至少給我一個理由,你憑什麼這麼做,你憑什麼執意替病人做這麼不理智的決定!你沒有這個權力!”
黎雲天微怔,回眸似想解釋什麼。一個凝眉,欲言又止,卻又回過了頭去。
“黎雲天!你這個蠢貨!”
艾麗絲這一聲怒罵來得極為突然,音調高亢到破了音,定住了在場所有的人。然而,在這個定格的畫麵裡,昏睡中的居夜鶯卻是忽然動了動唇。她那濃密的睫毛微顫著,些許呢喃便輕悠悠地飄了出來。
“渴… …水… …”
黎雲天起身,撩了眼仍在氣頭上的艾麗絲,便徑直走到了櫃子邊。他倒了杯水,轉身,視若無睹掠過了一道道比聚光燈更為炙熱的視線。哪怕那些目光有多憤慨、有多焦灼、又有多疑惑,都撬不開男人緊抿的嘴。在一片死寂中,黎雲天止步床榻,俯身,落座,他溫柔地環上那具滾燙的身體,小心翼翼將水送了過去。
居夜鶯軟綿綿地癱在黎雲天的懷裡,周身散出的灼熱氣息,濃鬱到仿佛能將男人頃刻間吞噬。它們縈繞於周身,又漸漸地浸潤於心,最後就連男人的心也跟著燒了起來。
燒她身,也燒我心。
“夜鶯,我帶你走,好嗎?”
黎雲天窮儘溫柔,輕喚著居夜鶯。然而居夜鶯隻是迷糊地點了點頭,她嘴角微微揚了揚,片刻又在黎雲天的懷裡睡了回去。
那個女人,毫無保留地相信著男人。
黎雲天恍惚了一陣,凝望居夜鶯逐漸睡去的模樣,像是突然意識到了自己先前的無禮,便又輕念了聲:“艾麗絲,抱歉,我讓你失望了。”
黎雲天緩緩將居夜鶯置平,修長的手掌覆上女人的臉頰,輕柔摩挲著:“但是夜鶯她同意了,她願意和我走。”
黎雲天向來沉穩內斂,不喜歡在旁人跟前流露出情感,然而此時此刻,他竟然都顧不上了。儘管他神色不喜不悲,卻透著清冷的無助,像是一個黔驢技窮的孩子死死拽著僅剩的倔強,看似在卑微祈求,語氣卻堅如磐石:“桑吉先生,我懇求你,我懇求你借我一輛車。這一次,我真的賭不起了,也不想再賭了。”
誰都不知道為什麼黎雲天會變成了這樣,隻有桑吉唇齒相嘖,無奈地點了頭。
“我可以同意,但必須讓康巴開車。”
大約半小時後,黎雲天抱著居夜鶯,在一行人護送下,走出蜿蜒小徑,鑽入了吉普車。康巴載著二人,先在小鎮診所做了短暫停留,備了些醫療物資,檢查了車輛狀態。待確認好居夜鶯的身體狀況,給了氧、補了藥後,他們便一路順著蜿蜒的山道而下,朝著嘎紮村而去。
天色已然暗下,漆黑如墨的夜被皎潔的明月照得通亮。連綿起伏的山巒間,兩個平行光點行雲流水穿梭於細道中,在與彎道警示牌相迎後,又彙聚成光。
車內一片寂靜,偶有零星的吞咽聲,透著一股焦灼。
康巴從後視鏡中瞥了眼黎雲天,見這位英俊的青年醫生不知何時褪去了篤定與清高,如今一動不動的,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死死地抱著不省人事的女人。康巴不禁輕歎了一聲,那醇厚而綿長的吐息彌漫在搖晃的車廂中,久久未能散去。
“康巴先生,抱歉,麻煩你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後座飄出一抹低吟,嗓音略帶嘶啞。
“小事,這兩天閒,我精神得很。再說,居醫生的事,要緊。” 康巴撓了撓腦袋,靦腆地笑了笑,顯然他還不太習慣這種滿懷歉意的感謝。
黎雲天輕嗯了一聲,微微側目望向了窗外。耳畔殘留著艾麗絲那些情緒化卻又十分在理的質問,這是一位恪守儘責的醫生義憤填膺挑戰著另一位醫生的專業素養,也是一位直爽的少女肆無忌憚抱怨著這個男人的不解風情。
這些頭緒,黎雲天理得很清楚,可心卻是亂糟糟的。
因為他的意氣用事,不僅把康巴拖下了水,又因醫療隊不可缺席那麼多醫生為由,果斷拒絕了艾麗絲同行的提議。
他可真是個不識相的人。
車輛平穩地過了一個又一個彎,絲毫令人感覺不到夜行崎嶇山路的險峻。天際的雲漸漸厚了起來,如暗濤在湧動翻滾,襯著明月如一葉孤舟,忽閃忽現。
微微晃動的車廂裡,康巴不知從哪裡翻出幾塊奶渣包子。他咬了一口確認沒壞,便輕側了頭,問道:“黎醫生,要不要吃些東西?”
“不用,謝謝。”
“那你睡會吧,我過彎道會很小心的,不會磕到你們的。”
“沒事,我不困。”
說完,黎雲天又像是想起了什麼。他緩緩將居夜鶯躺平,輕輕卸下了她的義肢,又將她的頭擱在了自己的腿上,最後為她蓋上了薄衣。
居夜鶯微微蜷起了身子,撒嬌地向男人湊近了些。她嘴角微揚,嚶嚶呢喃了幾聲。
黎雲天看在眼裡,聽在心裡,不禁淺淺笑了笑。
你不會有事的。
黎雲天低眉看著入神,動情地顫了顫唇。
“黎醫生。”
這一聲,康巴喚得遲疑,黎雲天疑惑地抬起了頭。
“居醫生的腿… …怎麼弄的?”
黎雲天頓了頓:“是我沒有保護好她。”
一聲輕歎,車廂中又冷了幾分。
“黎醫生,我還有個問題,不知道能不能問… …”
“問吧。”
“你… …是不是… …八年前的… …那位醫生?”
這一次,康巴還未說全,黎雲天便直接輕嗯了一聲。
“果真是這樣。”
“康巴先生,那時… …你也在嗎?”
“我當時正好去轉山了,是回來後才聽說的… …怪不得你執意要帶居醫生走。” 康巴說得淺,卻帶著沉沉的語氣。那氣息埋入了幽深的夜裡,隨著山路起伏又漸漸散去。
康巴將目光放遠了些,思緒也跟著飄遠了。他回想著那年擦肩而過的唏噓故事,一邊感歎著故事主人公的不幸,一邊又景仰起他的堅毅。隻是他萬萬沒想到,多年之後,自己竟然還能碰上這個悲傷故事的主人公。
“艾麗絲醫生應該不知道吧?所以,她才會對你發那麼大的火。” 康巴淡淡地說著,也想著,想著若自己是黎醫生,大抵也會做出這樣的決定。
既衝動,又理智。
黎雲天沒有多說,隻是淡淡應了一聲。他平和地望向了窗外,也不知又想起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