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 I 學長不為人知的一麵(2 / 2)

夕落而眠 Shadow影子 5890 字 2024-03-30

黎雲天怎麼也沒想到,在一連串刨根問底後,自己等來的既不是居夜鶯義正言辭的質問,也不是什麼尷尬的致歉或感謝,而是一種謙遜有禮的請教。若是像艾麗絲那般情緒化的宣泄,他反倒有辦法應付搪塞,可如今麵對一臉虛心求教的居夜鶯,他卻是左右為難了起來,仿佛在這種臨床經驗切磋的氛圍中,刻意答非所問,反倒顯得自己小肚雞腸不願分享似的。

“你昨晚體溫很高,降不下來… …我… …”

隻是,在吞吐了隻言片語後,黎雲天噎住了,他說不下去了。因為他知道自己所說的與將要說的理由在醫學專業上有多麼站不住腳,可他當時就是瘋了,就是亂了,就是怕了,他無法自欺欺人。隻是這一刻,他真的說不出口。他的懦弱,他的恐懼,他的不堪,他所有的不理智,他要怎樣低頭向心悅的女人去坦白。

黎雲天眸色沉沉,視線落了下來,他不知該往哪裡看。

然而,居夜鶯卻在這時笑了。那淺淺的笑意鑲嵌在尚未褪儘的紅潮中,透著平和與淡然。她緩緩伸出長臂,牽上了黎雲天的手。那軟綿綿的細指纏在男人的掌心,死死扣住,輕柔摩挲著。

黎雲天抬眸望著居夜鶯,卻是久久未語。

“學長… …不怕,我會好好的。”

她竟然讓我不要害怕。

黎雲天的眼底閃過一陣慌張,更多的卻是感動。

“就是頭還有些暈,嗓子有些疼,其他都好。不擔心,我答應你,我不會有事的。” 被黎雲天這般凝神望著,居夜鶯害羞地晃起了腦袋。那故作輕鬆的狡黠模樣像是再次強調自己真的沒事,她那甜美的笑容映著憔悴的病容,反倒顯得更燦爛了些。

居夜鶯沒有再給黎雲天說話的機會,她笑意盈盈又補了句:“我還有些餓了。”

黎雲天側身從一旁的櫃子上挑了一隻紅潤飽滿的蘋果,又取了一把小刀,將刀尖抵上蘋果的根部。他修長的手指輕推著刀柄,順著水果的弧度盤旋而下。

從小在德國長大的居夜鶯從未見過有人這樣削蘋果,她一直以來認為的削蘋果就是用刨刀利索地由上至下刮去水果皮,動作十分粗魯且沒有技術含量。如今看著黎雲天這般輕轉手腕,緩推刀柄,動作細膩流暢,一時間,竟然也看得出神。

慢慢地,一條細而長的蘋果皮便突了出來,緊接著,它緩緩垂下,像是一位引路人,牽著低沉且富有磁性的嗓音緩緩走出。那聲音悠揚動人,好聽極了。

“夜鶯,你知道嗎?腦部受創醒來後,原來有些事情,是會記得更清楚的。”

居夜鶯抬頭,疑惑地嗯了一聲,隻覺這句無頭無尾的喃喃自語來得古怪。然而,望著垂眸專注的黎雲天依舊一副矜貴儒雅的姿態,她一時間也問不出個所以然。

“剛剛醒來的那段時間,儘管我努力地想要找回近期的記憶,可偏偏能想起的,卻又都是很久之前的。與其說是想起,不如說是那些陳年往事自己就這麼莫名其妙跳了出來。這些事情很久遠,也很瑣碎,瑣碎到我都能記起在四歲時回答幼兒園老師提問的場景。我記得那個問題是問小朋友是從哪裡來的,而當時的我竟然從容淡定地回答說,說自己是精子與卵子的結合體。”

黎雲天不禁哼笑一聲,臉頰浮現出一抹靦腆。

“我還想起了許多和雲恒的童年往事,那時,我們一起打鬨,一起玩耍,他闖禍,我就幫他收拾爛攤子,好像這些都是我們之間與生俱來的分工,不曾約定過。小時候,我性格就比較靜,也比較乖,但雲恒不同,他好動,更愛冒險。可印象裡,爸媽似乎從沒責怪過我們,也許是因為我們都是早產兒,差點就一命嗚呼的那種。”

蘋果皮突然斷了一截,掉在了地上。黎雲天輕啊了一聲,伸手去撿。收拾完,他抱歉地對著居夜鶯笑了笑,像是為演出失敗而道歉似的,然而頓了片刻後,他又垂眸繼續表演了起來。

“我爸是國內知名的心外科專家,我媽是一名藥劑師。自從那次我在幼兒園語出驚人後,他們便理所當然覺得,我長大後會想成為一名醫生。當然,我和雲恒小時候的確也喜歡研究那些人體解剖圖,儘管那時我們什麼都不懂,也不懂大人們的期待,反正,心裡想著隻要讀好書,爸爸媽媽開心,就好了。”

居夜鶯不知黎雲天為何突然說了那麼多莫名奇妙的話,起初是疑惑,漸漸卻因他的毫無保留而感到了一陣欣悅,可緊接著,她卻又多了些許惆悵,直到黎雲天說到了父母,她竟然有了一絲共鳴。

居夜鶯想要隨便說些什麼,作為一種情緒的交換也好,表示理解也罷。隻是當她唇瓣微張,“學長”二字還未全然說出口時,卻見黎雲天向她輕搖了搖頭,示意她不用說話。

“在正經的事情上,起先雲恒也沒什麼想法,反正哥哥做什麼,他便做什麼就是了。直到後來,他喜歡上了跳舞,慢慢地,就變得不怎麼想和我做一樣的事情了。也就是從那時開始,我發現爸媽似乎更在意他了。他們總找雲恒談心,開口閉口都是雲恒這個,雲恒那個,哪怕說的也不儘全是讚揚的話,但那時的我竟然有些羨慕。”

黎雲天剜下一小塊蘋果肉,放在居夜鶯的嘴邊。居夜鶯小口一張,含了下去。那果肉清脆清甜,一時間,居夜鶯眼眶微潤,卻是分不清為何動容。

黎雲天見居夜鶯喜歡,便又剜下了一塊。他像是在喂小孩子一般,小心翼翼將蘋果塞進了女人的嘴裡:“或許是因為我太聽話,太讓人省心了,所以爸媽從不擔心我,自然也就不會關注我。有時,我也會傻傻地想,如果自己也學雲恒出格一次,是否爸媽就會更在意我一些。”

“所以畢業後,你放棄了心外科,去了新生兒重症監護病房?”

黎雲天淡淡笑著,隨即輕點了頭,可能覺得居夜鶯嘴裡空了,於是又喂了她一塊蘋果。

“當時我爸很震驚,但與此同時,我也收獲了自己想要的關注。自始至終,我的父親從沒放棄說服我回心外科,他常說,總有一天,我們一定會站上同一個手術台,完成一台高難度的心臟手術,他很期待,他還說,那才是我們父子間真正的歸宿與使命。當然對此,我也是期待的。隻是,當時的自己也不知道怎麼想的,現在回頭看,真的是任性透了。大概人生總要有一段叛逆期,而我的,來得特彆晚。”

黎雲天輕搖了搖頭,嗤笑一聲,繼續道:“我雖然沒有立刻答應父親,但對於他拋出的橄欖枝卻是儘數全收,甚至非常享受被他在意的感覺。在他的影響下,我會去各種心外科學術論壇,參加研討會,參與他的課題研究,甚至最後還加入了國際醫生組織——第一次來西藏篩查先天性心臟病便是和我父親一同來的。”

“那年,我和他也是住在桑吉先生的宅子裡,那一晚,他也發燒了,和你昨晚的狀況很類似,高燒不退。那時我經驗淺,雖然也有猶豫是不是要立即轉移父親去嘎紮村,然而同行的醫生們卻一致認為第二天轉移拉薩才是對我父親最為穩妥的安置方案,當然,最終我也妥協了。隻是沒想到淩晨,我父親突發呼吸衰竭,緊接著肺水腫,最後他沒有熬過去,便再也沒有醒來。”

黎雲天略有哽咽,但雙手依舊沉穩。他一片一片剜下蘋果,又像是一層一層撥開了內心的傷疤,敞開了心扉。

“後來我媽連夜從柏林飛來拉薩,那時阿裡機場才通航不久,航班很難定,我媽隻能包輛車,徹夜不眠趕過來。隻是沒想到,那個晚上,有一輛大型集裝箱貨車撞上了她的車,她的車當場就滾出了車道,跌進了山坳裡。高原,受傷,救治不及時,我媽也就這麼去了。短短幾天,他們都走了。”

黎雲天剜下最後一塊蘋果,抬眸凝望居夜鶯。他見女人早已淚流滿麵,雙唇微顫,卻是說不出任何話。

然而,黎雲天依舊淡淡笑著,他目光幽幽卻又似雲淡風輕,在凝視了居夜鶯片刻後,又再一次側顏垂眸。他深邃的眸子望向了自己胸口的位置,他微微揚了揚唇角,緩緩說道:“夜鶯,在這世上,大部分人都有殘缺。有些人的殘缺,肉眼可見,而有些人的,卻在這裡。”

黎雲天的聲音極低,極沉,像是能直達人心,穿透人的靈魂。他輕闔雙眸沉思許久,當再一次揚起頭時,那眸底飽含似水的柔情,他望著居夜鶯,一動不動。

“所以,我們並無不同。”

“有我在,不要怕自己和世界不同。”

這一次,居夜鶯哭了,是徹徹底底地哭了。她哭得酣暢淋漓,哭得無所顧忌,仿佛這輩子她再也不用一個人躲在天台上將哭聲埋進雨裡,再也不用一個人逃進消防通道壓抑著哭泣;她再也無需背過身去,也終於不用蜷縮於窒息的被窩裡。不用強顏歡笑,不用刻意隱藏,她就這樣在黎雲天的眼前,哭得麵目全非,哭得歇斯底裡。

時光好像回到了三年多前的夜晚,當他們將黎雲恒急救入院,居夜鶯也曾這樣在一張白色沙發中狠狠哭過。然而,物是人非,非的不僅僅是黎雲恒不在了,更是那個高傲的居夜鶯也徹徹底底地消失了。

如果說三年前的放聲大哭,是居夜鶯逞一時之勇的後怕,而如今,卻是她強顏歡笑中的卑微釋放。

隻是幸好,她光芒萬丈也好,跌落低穀也罷,那個人,一直都在。

黎雲天將居夜鶯攬入懷中,沒有安慰,也沒有言語。他緊緊摟著,靜靜聽著,聽那嚶嚶的哭聲因為咽喉急症染上撕裂般的沙啞,幾乎聽不出是居夜鶯原本的音色,可它們光是輕輕拂過耳畔,便猶如利劍剜過心口,叫人生生地疼。

不知為何,黎雲天對這樣的場景並不陌生,反倒有一種莫名的熟悉。他的腦海中逐漸浮現出另一個場景,在一間小小的公寓中,一男一女相擁在漆黑如墨的夜裡,男人溫柔吻著女人的臉,她的眸,她的淚,還有… …她的心。

不知為何,想著想著,黎雲天也情不自禁地吻了上去。

他們曾在最美好的世界中一同毀滅,如今,卻又在這支離破碎中… …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