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她不說話,但是把腳輕輕地挪走了一些。我很不甘就如此被她冷落,便找下隨便一個什麼物件故意刮她腳心,她開始是躲,不吭聲,之後她隻有把腳踩到床上仰臥躺著。可是我還是會找東西塞進她腳與床的縫隙……在我不依不饒之下,她終於起來並令我猝不及防地抓了我兩把,而且立刻就流血了。我沒有喊來我媽,我流著眼淚問她:“你怎麼老是把指甲留那麼長呀……”然後不待她回答,我便抱起枕頭衝著她的身子輪了起來。我表姐開始先是被自己給嚇住了,呆了十秒鐘,被我輪了兩下之後她也不高興起來,她也抱起她的枕頭輪起我來,吧嗒,吧嗒,居然也沒有人管我們,我們越打越高興,到了後來還咯咯亂笑,不久之後還是睡到了一頭。
我想著這些也有些想笑,便又想起更早的時候,其實除了偶爾假期是表哥表姐來一下,常常是我們回老家過暑假。我和表姐跑到老家的菜地裡,鑽進去找半天,一人挑出一個粉紅色的非常大的西紅柿。我總印象著我們連擦都沒擦,就蹲在田埂子上麵吃起來。兩人好像沒有言語交流,不過是非常開心地邊吃邊看著對方笑,吸吮著裡頭的汁子,這大約真的是我們最遙遠的記憶了。
她讓我看了她抄的文章,有一些不安地望著我,似乎那一次我問了她些什麼,是麼?我已經忘記了。也許她也告訴我了些什麼,是什麼呢?我仍舊是已不再記得。我和我表姐已經不似當年那樣了,已經很難再擠到一起到天亮了,但是這並沒有影響什麼,我總覺得她有的話隻告訴了我,比如,她的夢想。
很多年來——對於我來說是很多年,很多年來,我表姐總是在內心蠢蠢欲動於她的夢,可是她比我還差,她的夢回回還未探出頭來和她麵對麵,她就用現實的手把夢的腦袋生生摁了回去。就好像她對我說,她很渴望一個人的旅行,我倒不是認為她可能有什麼關於愛情的奇遇也或者不關愛情的豔遇,而且於我而言出去走走實在未必值得說,可是她不時就在嘴邊念叨幾句,然而多年終不能成行。
除此之外,我表姐從她抄寫文章之後,就斷斷續續讓我感知到她對文學的熱愛。她幻想著……當然,我也因為對她性格的了解,感覺她所告訴我的幻想,是從未和他人提起過的。這更讓我覺得在她內心底,我或許有著一個她人所無法替代的位置。她幻想著,或許她和我,便能寫下《簡愛》以及《呼嘯山莊》……
表姐不能成行並不是她還小,還在念書。多年之後她已有家有室,更是未能成行。而表姐仍舊不能成行並非因為經濟的原因,如果比較直接一點來說,也未必合乎情理,但是事實確實如此——她從各個方麵都寫就著她的身份:一個非常典型的賢妻良母。我表姐的確是一個一眼便覺賢淑之人,她穿著中規中矩的衣服,梳中規中矩的頭,當然,我不敢說她也是吃中規中矩的飯。我們已經很少見麵,然而至今每一次她和我交談的時候,總還是會表現出她對外麵世界的無限向往,而當她說完之後,卻又即刻回到現實,如果再略微打岔,也許沒有多久她就已經忘記一秒前她的夢想。
或許時間讓夢不是走得更近而是流向更遠,我還不得而知。
我和表姐算不得關係不比從前,然而今天想起她來,卻似乎早已不再從前。她結婚之後沒多久我又回了一次老家,我去了表姐的新家,我所無法忘懷的,是她雙手為我捧來的一杯熱茶……在這之前呢?之前難道她從未為我做過什麼嗎?那又是怎麼可能的事情呢……自從我記住了那拘謹人心的一杯茶,我便感覺到了我和表姐之間的一種從未有過的、無形的,而又令人無法改變的隔膜。至此我們的那種親情夾雜我所認為的友情的混合感情漸漸遠去,漸漸獨立而決絕地又恢複到了不可變更的單一的親情……
也許我表姐一直從未改變,也許是我自己本不該有的斷想。我在多年之後終於見到了一棵紫丁香樹,微白微紫的丁香花,非常的幼小,而且記得是在雨天的偶遇,我一個朋友說:‘呶,這是紫丁香。’說完她便自又撐傘前行,而我不禁佇立在了樹下,我頭一次站在它的麵前,而它卻足足縈繞我心數十年。我用手撫了一下它的樹身,抬起手來,最終我並未摘下它來。
誰知道她是和這丁香樹一樣的憂愁呢?恐怕隻有我吧。
誰認為她有著這樣的憂鬱情懷呢,也許也隻有我吧。
可是,她還記得她曾這樣在我的心裡,並被我懷想嗎,也許也僅僅唯有我罷。
我表姐此刻不知道我對她的描述,她還在生我的氣,她在網上給我留言,說如果人不被信任將是很讓人不快的事情。這事怪我,我告訴她我來到了香格裡拉,卻囑咐她務必不要她告訴其他親朋好友。我也不大能解自己的行為,假如不讓人家說,又如何管不了自己嘴巴說了出來?也許說到底多少有點虛偽,不過總比背負不管孩子一人亂逛的罪名來的好些。她在網上冗長留言,感歎號頗多,表姐說得對,不被人信任很難過,為此我在心底跟她說了一聲對不起。我之所以未在網上致歉,因為頭腦發脹,估計還在高原反應,便草草關機回屋睡覺了。
不過到底,她也僅僅不過說她覺得有些難受,不怎麼愉快,而並未問及我所提及的我的夢想、我的小說,雖然我是真的已經留言告訴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