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報紙並非我所想的那麼簡單，我手上握著一份長長的名單，名單上麵寫著訂報人的名字，住址。住址非常散亂，分布在無數我所不熟悉的旮旯之中，有很多都在村子裡，什麼楊家村，李家村，五裡鋪，老馬胡同……也有一些在院校的，小區的，店鋪的。我騎著一輛二六的自行車，車後掛著兩隻用一片帆布相連的厚大帆布口袋，兩側各一，裡麵裝滿了A城晚報。

我對著名單一家家邊找邊送，有很多村裡住戶並非房東，當時已經可謂是城中村，農民們都把房子蓋到了四五層，以便收取更多的租金。我常常要爬到四樓，五樓，最喜歡的訂戶當然是街麵店鋪的，我隻用騎到門口，就會有人前來收取，我送達之後便馬不停蹄奔向下一處。

最初的時候實在是忙得暈頭轉向，常常送過了五裡鋪的某家，都已經到了楊家村了，這才發現居然還有五裡鋪的訂戶。我來來回回地奔波著，又是大夏天，渾身都被汗濕透了，也許真的是年輕，毫無怨言，一路飛奔。

大概過了一周左右，我終於不再用翻看名單，我已經熟悉記下了所有的訂戶地址。現在回想，至少該有上百戶，可是我到底記住了他們。我的路線不再盲目，非常清晰地規劃好了自己的送報路線，以前我得送上大半天的時間，現在隻需要用上三四個小時。說真的，那個時候我為此非常驕傲，非常自我佩服和充滿了一種成就感。想到這裡，我突然很想念曾經一起送報的那些人，那個時候我在其中年齡最小。

負責管理我的人叫大劉，大劉這個名字大家都這麼叫，雖然我小，有些不好意思，當時根本不會喊什麼劉哥，我便每每需要搭話就隻說內容，不做稱呼。大劉估計明白，他根本不在意這個，他笑起來一臉褶子，憨態可掬。大劉和他老婆都在這家晚報送報，他們生了三個孩子，在我印象當中，他倆似乎從未感覺生活有什麼可需抱怨，因為他們對誰都是很愛笑，他們彼此說話也總是帶著笑，於是我的記憶當中，他們是極為恩愛的。

由於我年齡小，大劉夫婦非常照顧我，每次當我一頭大汗回到送報點，他們就會給我一杯他們一早帶來熬好的綠豆湯。有的時候他們在‘辦公室’用蜂窩煤爐子下掛麵，就下幾根青菜，也會給我撈上一碗。不知道為什麼，那麼簡單的飯，我至今回想都覺得香噴噴的。

大劉老婆姓什麼呢？我始終沒有想起來，但是我記得她跟我說過的話——

“好好讀書，可彆像我們，不讀書就隻能做這些體力活。”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滿屋子都是裝車子整報紙的人，可是她聲音大大的，一點也不掩飾。

“嗯，我知道，我就是假期打打工，嗬嗬。”我有些不好意思。

“打工也彆現在打，等你畢業了，有你打工的時候，”她喝下一大口水，一邊分著報紙繼續說道：“放假也要讀書，不要過上一個暑假把學來的東西都給忘了，那書不就白讀了，學不好了將來就找不下個好工作。”

“哦。”我也分著報紙，看著她認真點了點頭。

大劉聽到了，衝他老婆喊道：“說啥呢，有那麼嚴重嘛，娃兒曉得好好讀書的。這是勤工儉學哩，知道給她爹媽減負擔，”然後又轉過來看著我大聲問：“是的不？”

我有些靦腆地笑道：“我鍛煉鍛煉。”

大劉老婆繼續道：“鍛煉鍛煉也好，比那些個不疼爹媽的娃兒強，不過你還是得聽大姐的話，不要把學習給耽誤了，那可不行。我那三個娃兒長大了，我就不讓他們讀書的時候出來打工。”

大劉吼道：“憑啥哩？娃兒可以，咱那娃兒咋就不行？”

大劉老婆沒有搭理大劉，嘴巴不服氣地歪了兩下，放低聲音跟我說：“你彆聽他的，他沒文化。打工完了好好讀書，大姐我就是吃了沒文化的虧，你看——”她把分好的報紙拍了兩下：“送報紙有啥出息，就是混口飯吃。”

我低低地對她說：“您彆這麼說……我還挺喜歡送報紙的，我喜歡跟你們在一起，送報還能鍛煉身體呢。”我覺得自己當時肯定對她笑了，而且是傻乎乎的那種。

大劉老婆點了一下我腦門說道：“真是個瓜女子。”說完她抱起自己整好的報紙便出門走了。

……

自那之後，我從此再也沒有見到過他們，我也從來沒有找過他們，他們已經從我的彩色世界完全失去了蹤跡。但是在我的黑白世界裡，他們無比鮮活，真真切切。想來他們現在已經快要六十歲了吧，不過在我這裡，他們永遠都是三十歲的樣子，而且都是滿臉幸福的三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