暘帝是個急性子,當年在玄空山上隨性慣了。
九歲離宮時沉穩安靜的十八皇子,到二十二歲回宮登基時宮中繁雜的規矩錮得他渾身難受,平日裡能在群臣麵前裝裝樣子已是不錯了。
徐則是見過當年在宮中飛簷走壁、氣壞十餘位教習嬤嬤的安南將軍許雁溪的。
因而對暘帝偶爾的不守規矩倒也就看得過去了。
到底跟了暘帝二十餘年,徐則清楚,暘帝有時看著不著調,其實是極有分寸的。
就如方才,雖賜婚已定,暘帝仍想再勸勸。
對安宿南說的遠不似當初聽過他請旨時那般鄭重,一口一個晉王府簡陋不堪,實則還是想讓安宿南三思而行,告訴他:若是後悔了不必遮掩,再大的簍子有他這聖上擔著。
安宿南未接過這話頭,暘帝便也懂了,吃著飯沒再說話。
飯菜撤下去,兩人又閒聊一陣。
暘帝不放心地叮囑再三讓安宿南好生將養身子,安宿南笑著說乏了,暘帝才派人抬了轎子,送他去宮門口。
聖上恩賜能在宮中乘轎子的人實在不多,這朝中除卻幾位年逾古稀的肱骨之臣,餘下的便是安宿南了。
安宿南向來是不肯坐這轎子的。
但唯有今日,他就在辰觀殿門口當著眾多宮女侍從的麵坦然坐了上去,仍帶著病容的麵龐微微昂著。
雙眸清冷沉靜,輕輕撣撣袖子,對底下偷偷瞟過來的諸多窺視視若未睹。
嘴角微微揚起的輕慢弧度滿滿皆在宣示著一句話:本公子聖眷正濃,爾敢奈我何?
過往宮人悉是瞧見了,卑恭地低著頭,數百道眼神交錯。
安宿南至宮門外上了相府的馬車,沈遷將他扶到車廂內坐下,才緩緩駕車回府。
“公子,到家了。”安宿南聞言睜開微闔的雙眼,抬手揉揉眉心,下了馬車進到府裡。
安相自回府就一直等在正心堂,遠遠看見安宿南進門,趕緊迎上去噓寒問暖好一陣。
“爹,我沒事,您先坐吧。”
安宿南將安相送回主位坐下,自己才坐到旁邊,丫鬟端了薑茶上來,他接過喝了,喉間充盈著一陣辛辣。
安相逮著機會先開了口:“阿南,爹知道那日晉王尋過你,是他不願吧?”
安宿南屏著氣,將微燙的薑茶慢慢喝下去。
餘下些褐色的薑末混著汁水,他端著碗輕晃兩下,而後遞回給丫鬟。
丫鬟接過瓷碗,行禮退下。大管家李複也帶著一屋子下人去了外麵。
薑茶暖了身子,可入口的辛辣不討人喜歡。
就像一碗湯藥,喝下去自然是治病利身。
可奈何,周瑾這個病人還不知曉自己生了病,把安宿南這味救命的藥當作鴆酒,唯恐棄之不及。
“爹,這條路是我自己選的,現下手中沒有證據,外麵也是人多口雜,待我入了王府,與他解釋清楚,想來他也是會明白的。”
安宿南看著安相,眼底一片溫潤坦然。可指尖掩在袖口中來回磨挲著,他說得討人寬心,可內裡卻沒什麼底氣。
“阿南,他已經平安回來了,你要護著他大可不必賠上自己,爹同你從長計議,多的是法子保他無性命之憂啊,而今反悔尚有餘地。”
安相這些年同暘帝越來越像,日漸嘮叨起來。
安宿南想到午間暘帝也是這般小心翼翼的模樣,不由有些心酸,想來還是自己任性妄為了些。
“爹,阿南就是瞧上了周瑾,十九年來,就瞧上他這一個。”安宿南笑笑,終究是向父親現了些孩子心性。
“你啊,學了你娘親十分的膽大,卻沒學得她半分的灑脫。”安相似乎也是想到了什麼,站起身拍拍安宿南肩頭,“回房歇息吧,你身子還未好全,彆又受了累。”
安宿南垂眸應了一聲,沒再多說什麼。
許雁溪是如何死的,這件事安宿南從未同安相和暘帝說過。
這些年,兩人旁敲側擊問了數次,安宿南皆是搪塞了過去,未曾與他們講明。
兩人至今隻是從沈遷那處知道,許雁溪是中毒而亡,至於是怎麼中的毒,屍身在何處,一概隻有安宿南知曉。
他實在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許雁溪那七年間武功全廢,常年幽居府中,每日做的就是聽沈遷報告軍中情形,向朝廷遞報安折子。
安宿南很少能湊近去瞧瞧她,白日裡隻縮在很遠處,望著一身朱紅衣衫的許雁溪端坐明堂,一派風華無雙。
許雁溪身後永遠有人追隨,即便她離開玄空山多年,即便在這偏遠嶺南。
也有無數人願意為了求她生而寧可自己死。
但許雁溪終究還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