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安宿南第一次同沈遷說起許雁溪的事,這樣剖開心臟,露出裡頭永遠無法痊愈的傷。
“我記得,五歲以前,許雁溪還是我的親親娘親,”安宿南繃緊的脊背脫力地軟下來,他把額頭靠在牆上,目光落在沈遷的方向,但並不聚焦。
“我摔了、痛了,就喚她,她會走過來輕輕吻過我的額頭,她抱不動我,所以我很乖地被她牽著自己走路。”
“她看著我的時候總是笑著的,很美,除了非讓我習武強身的時候嚴格一些,她簡直是個再溫柔,再好不過的母親。”
“直到那一天,她帶人來用匕首割開我的手,血積滿了一整碗,她右手顫抖著接過碗,當著我的麵,喝了我的血,嘴角還掛著血珠,她的袖子翻起來,遮不住從她脈搏處延伸而去的那條惡心可怖的青紫的傷疤。”
“我為什麼從小渾身發燙,燙得夜裡睡不著,而她總是周身冰涼,我以為真如她所說,我是上天賜她的小暖爐,其實,我隻是她的藥。”
安宿南說著,不由地笑了兩聲:“那樣瀟灑英勇、心係蒼生的女將軍,從決定生下她的孩子的那一刻就已經隻是將這個孩子當成了一味藥,治她寒毒,幫她活命的,一味藥。”
“所以從喂養母乳開始,喂給我的每一口吃食裡,從來不是乾乾淨淨的,從來都摻著毒,讓我渾身止不住地發燙,血像開水一樣流淌在身體裡,最後,我們互相喝彼此的血活命,像兩隻惡鬼遊魂。”
“公子,彆,”沈遷聽著幾乎要生生嘔出來。
他當年隨師傅從玄空山下來時也不過十五歲,可他亦親眼看著許雁溪一步步將安宿南變成了自己的藥。
沈遷永遠忘不了他見到安宿南第一麵時,安宿南望向自己的眼睛。
五歲的孩童一直跟著母親幽居在嶺南的深山裡,除了遠遠看著在另一麵山坡上訓練的鎮關軍,他還沒有一下子見過這麼多人。
雪團子一樣的安宿南歪著頭,露出一個疑惑又有些興奮的表情。
然而下一刻,他就被綁在床上,割手取血。
安宿南從小就好強,被取血時緊咬著下唇忍痛,眼淚包在眼眶裡,也不肯在外人麵前哭出來。
他懵懂無辜的眼神看向房間裡每一個人,但所有人都隻像是麵對一個死物一樣,漠然地注視著他。
隻有沈遷,沈遷眼裡還有波動,極大的波動。
他對這個孩子的遭遇抱有悲痛,卻又無能為力,最終他留在了鎮關府,成了鎮關府裡唯一的侍從。
許雁溪對沈遷其實沒有恩。
他算是許雁溪的師侄,下山來僅僅是因為許雁溪寫信給她的師兄——沈遷的師傅墨休,請墨休下山救命。
於是墨休倉促帶著玄空山上的靈藥下了山,足足兩擔。
沈遷隻是幫忙搬藥的。
但沈遷隻敢告訴安宿南:自己留在他身邊是為了報恩。
他不敢說他那麼多年袖手旁觀,一生愧疚。
更不敢說許雁溪的確對他很好,在那段隻有他們三人相處的歲月裡,許雁溪驚豔著他的每一場夢。
即便寒毒侵身,即便日漸消瘦,但她始終像九重天宮上最耀眼的星,她的殘忍與不堪,隻留給了她的孩子。
“你看,沈遷,你分明知道那些年是怎樣的,你分明知道她是什麼樣的,可你都不肯聽,你都分不清楚,不願分清楚,她到底是端坐府中運籌帷幄,永遠瀟灑恣意、胸有溝壑的將軍,還是將骨肉煉成藥人,喝血苟活的,那個人。”
“沈遷,全天下的人都覺得她好,有人因她好而愛她,有人因她好而妒她,縱使怨她、恨她,卻從沒有人覺得她是不好的。”
“當年揚鞭縱馬出征的巾幗將軍,永遠是京都之中一顆不墜的星,所有人好像都披著她的一縷光,我被她拋下,被救活,被善待,我掙紮著醒過來。然後我發現她死了,可我仍然在一個叫做許雁溪的牢籠裡,每一個人都懷念著她,每一個人,對我好,都是因為我有她這樣一個舉世無雙的母親。”
“所有人都是這樣,他們將我困在這個籠子裡,無時無刻不在提醒我,我隻是個附帶品,我身上流遍了許雁溪的血,可那是她硬換給我的,淬著寒毒的血,他們憐惜我,可當有一天了解真相,被人厭棄的必然仍是我,許雁溪,是他們的神。”
安宿南的眼裡忽然有淚滑了下來,眼淚在眼睛裡點上了些許光亮。
“這世間,隻有一個人,隻有他,在根本不知道許雁溪是誰的時候,就奮不顧身來救我,他身上乾乾淨淨,沒有沾上那個人的半點汙濁,他是我全部的人生裡,唯一一抹乾淨的光,穿過囚籠鐵壁照在我身上。”
安宿南說到最後已經發不出聲音,他好像隻是在說給自己聽。
從胃裡翻湧而上的血腥氣一路衝上喉頭,最後填滿了口腔,順著嘴角在他說話間流出來,將脖子都染得血紅。
血湧出來,在嗆咳間濺進安宿南眼裡。
安宿南用手抹開血霧,卻越抹越多。
沈遷有些慌了,他踉蹌兩步扶好安宿南,手按在他的脈搏上。
他是玄空山大俠沈闕的兒子,沈闕的名聲至今仍在江湖上響當當。
當年的武林盟主因為妻子的難產身亡而傷心欲絕,抱著繈褓裡的兒子遁入了玄空山,從此再也不見蹤影。
沈遷從小被送到墨休這一派係學習醫術,沈闕總認為他會了醫術便能避去人生中諸多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