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將出身的意思就是,這人不是言官,不是禦史,不自幼苦讀四書五經經史子集,不日日薅著頭發做八股文章,不年複一年的為鄉會殿試耗儘心血,永不入翰林院,無座師同進,卻一樣會被卷入派係傾軋,被瞧不起“大老粗”的文臣們掄出來當槍使。
葉向麟是武將出身。自然不能免俗,他很痛苦。
每每文臣大呼小號、唾沫星子橫飛四濺,進諫奏疏,抓著一些小事情批判來去,無事也要攪起風浪,葉向麟便感到痛苦,恨不得提起劍來將這些潑夫一並斬了痛快。
但也幸好他是武將,無家國大事時,他保持沉默即可等到退朝的那一刻——若果然有了家國大事,那多半便拍馬出城領兵打仗去也,更不必與這些長舌辯手為伍。
葉向麟今日也一如既往,站在兵部尚書身後,眼觀鼻,鼻觀心,沉默養神。
他新近受封鎮國公,從一品,與兵部尚書石青品秩相同。但身為兵部右侍郎,代遼東總兵,是實實在在的兵部下屬,藏在石青身後發呆出神,再合適不過。
按照慣例,朝鼓擂罷,應該是王攸王大人率先站出來,口若懸河,一進言便滔滔不絕,講上小半個時辰。生生把上周禮部某郎中納了小妾、揚州某同知考成不達標、潘寧某閒王穿了不合禮製的衣袍,金陵某僉都禦史之子收受賄賂白銀五百兩一樁樁一件件的擺上台麵來。
須知王大人乃是翰林出身,文化水平極高,這些簪花小事居然也能叫他說的天花亂墜,有板有眼,仿佛陛下若不聽他進言儘早處置這些宵小之輩,就要動搖國本、叛亂四起、流血漂櫓、國破家亡。
是以每日上朝,葉向麟必先養神半個時辰,先挺過王大人的口誅唇伐。何況前幾日,他宵禁跑馬,今日必然要被王大人和其禦史同儕奉為經典,大肆抨擊。
隻是他才將靈魂出了竅去,竟就被身旁的兵部左侍郎梁麓幾聲咳嗽和堂上司禮監太監侯公公這聲聲“國公”叫了回來。
“慎之!”梁麓見他恍惚,又補一句。“陛下問你對顧靳塵謀反案有何見解?”
梁麓年已五十有餘,想當年葉向麟之父葉佑珽任薊門參將時,梁麓就是薊遼提督,乃是與葉佑珽一同上過戰場殺過韃子的老同事,說是眼看著葉向麟長大也不為過,此刻見他精神恍惚,很是為他著急。
葉向麟納罕至極,竟顧不上去想其他,先向王攸的方向看去。
他這一轉頭,不少文官都露出了了然的微笑。
“王大人前日上請致仕,朕已準了。”上首李懷璋也是了然,忍不住竟笑了一聲。
是了。
這個王攸,是個才高不止八鬥,幾乎有九鬥的翰林學士,滿腹詩書,做一手好錦繡文章,先帝惜其才,是以任他常朝會上聒噪了整整十三年,甚至命此人為皇子日講。
因此,這王攸除了建武十年榜眼出身,還有一樁身份——獻王同黨。所謂樹倒猢猻散,雖不曾的卷入獻王兵變謀逆案,但王大人這官,也確實是做到了頭。早點告老還鄉,或許還能掙上個壽終正寢。
何況這個王大人,酸儒一名,對於意圖謀反,險些犯下子弑父、臣弑君這樣的大逆不道之行者,自然是嗤之以鼻恨不得手刃之。教出獻王這樣學生,當然也無顏麵再留在朝堂上受天下人恥笑。
不過這個王大人很不厚道,近年來若不是獻王護持,就憑他這天下人皆可噴得的陣勢,早不能善終。
可這位大人致仕就致仕,為與獻王撇清乾係,居然還寫了一封上千字的荒唐無道疏四處傳揚。罵獻王罵得那叫一個酣暢淋漓,任誰看了都會忍不住要擼胳膊挽袖子將獻王從伏龍嶺拖出來鞭屍。
當然,這是後話。
與這位還能致仕還鄉的徐大人相比,顧靳塵就很脫不開乾係了。
顧靳塵、前禦前禁軍統領,雖然以前不為人知,但如今已人儘皆知的獻王一黨。其人身為當世第一高手顧淳外室所出私生子,武功高強,不遜乃父。
獻王兵變時,此人雖未率禁軍做出弑君逆行,卻也毫不猶豫的壞了肚子,擅離職守,是夜東華門守備空虛,獻王一舉攻入乾清宮,圍了先帝寢居,險些叫先帝暴斃寢宮,拿到“禪位遺詔”擇日登基,與此君決計脫不開乾係。
若非葉向麟及時風聞、協禁軍副統領卓淩調兵來援,當今的皇位,怕是要換個人來坐了。
按理講,顧靳塵作為確確實實有謀逆行徑的賊首之一,彆說罪該斬首,株連九族也不為過。但可惜的是,此人是顧淳的私生子。雖然顧淳本人不認,但是人儘皆知的私生子。
顧淳,師從某不世出的高人,內功身法皆數天下一流,早年便有舉世第一高手之稱。
此人與獻王是否交好不甚清楚。但四年前,時任二皇子、薊門都督的李懷璋戰韃子時,若非獻王說動顧淳出山,前往北疆,於聚鼓嶺雄奇關萬軍之中,取敵將達也首級,令敵軍群龍無首、倉皇逃竄,大齊必敗,李懷璋亦難幸免。
且獻王退居西山太廟時,身邊仍有楊翦月、張瀧兩大絕世高手相隨。若不是顧淳奉命追擊,力當此二人,擒拿獻王歸朝,恐怕獻王就此遠遁,他日卷土重來也未可知。
是以,顧淳有功。且是大功。
反叛當日,顧靳塵已被葉向麟、卓淩擒拿歸案,囚於詔獄。如今此人如何發落,還真是個難題。
所謂就事論事,有一說一,雖然株連九族時一般不考慮其家人是否無辜,但處置叛逆時卻絕不能考慮其家人是否有功。
各路臣子們自然是紛紛上書懇請誅殺此人,以正視聽。但顧淳對昔年的二皇子有救命之恩,當今陛下自然不好過於順水推舟,就將這個皮球踢到了葉向麟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