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向麟當著楚鬱的麵,展開紙卷。上麵刊載的,正是每日傳訊於陛下的楚鬱起居注。“清晨的已送走了。你回來後的,全在這裡了。”黑衣暗子不太高興地搓著手,“忠悌孝義這等對話,太長了。不想抄錄。沒記。”
葉向麟見他識相,沒有記下這些要命的東西。又看並沒有楚鬱與葉隅清握手言和,並肩看雪的來龍去脈可看,就甩手把那紙卷丟回給暗子。
“你是知道什麼能說,什麼不能說的。”
黑衣人向下撇了撇嘴角。慢慢吞吞的揣好紙卷,嗖地一下,消失在了房內。
“殿下不必憂慮。這個府上,我其實還是能說了算的。”葉向麟抬頭掃了眼黑壓壓的屋脊,“崔二也是老人了,有分寸的。我知道,殿下並不信我。臣說隻要殿下願意活下去,臣什麼都願意為殿下做,絕非戲言。若是殿下開口,臣甚至願為殿下劫法場,救下顧靳塵。”
楚鬱這次再睜眼,看向他的眼神,就多了些玩味了。
葉向麟從懷裡掏出來何青崢塞的請柬。展開細細地看。
這請柬一直被何青崢卷了攏在袖中,七折八又疊,很有些子折痕。葉向麟本想大大方方地給楚鬱讀上一讀,卻因這些褶子和何青崢其人潦草隨心的草書頓住了。
正低頭不知道想什麼的楚鬱覺得眼前黑了一黑,正是葉向麟兩手端著那請柬,遞到了他鼻子下麵。
“還請瓊林為不才念一念。臣......不大識得狂草。”葉向麟大言不慚,嘿嘿而笑。
楚鬱本不欲理會他,卻見那封藍皮小冊和其上的草書有些眼熟,一晃神,就看入了眼。
“兩日(劃掉)明日戌時後偏門入府一聚。”楚鬱有些艱難的看完,眨了眨眼,陷入了沉思。他本來是不大能想得起來何青崢這個人的,隻是看了這些鬼畫符一樣的字,他腦海中又開始恍惚閃過一些模糊的記憶。
一個眼睛長在頭頂上的中年頑固之徒仰著腦瓜子,耿著脖子,在吏部武選司裡跳腳,“絕不可拔擢葉向麟!此人南征之際,一屆毛頭小兵,就敢斬位高一等的監軍!此乃目無法紀、粗蠻無度之人!何況他軍中揮劍斬監軍,本該處死!是二皇子以監軍誤了時辰按軍紀當斬為由,保此人一命!”
另一個捋著胡須的白發老者也跟著搖頭晃腦,“殿下,二皇子寧可得罪吳瑾一黨,也要保此人性命,焉知此人不是二皇子親信?殿下舉薦他任此高位,若他兵敗,殿下麵上無光。若他凱旋,手掌兵權,身至高位。二皇子與此子行將把持邊疆重郡,殿下威矣。如此好的空缺,不若拔擢莊宜,此人身家清白,飽讀兵書,絕非他派,可堪一用。”
依稀中,他聽到一聲輕笑。
那年輕人緩慢說道,“監軍田襄,是德妃外侄小妾的表叔,無德無才,行軍演練時,自仗身份,飲酒誤時,貽誤軍機。不殺他,殺誰?我對葉向麟的青眼,恰始於此。”
“南征安平鎮一戰,葉向麟巧設火牛陣,以區區百戶長之職,統領被打散的三千將士,與城中百姓,詐降安南副將呂彥,騎兵突襲、以弱勝強、乘勝追擊,合流主將。此人身微言末,卻頭角崢嶸,端的有大將之風。”
“此人敢殺田襄,有勇。計破安平之困,有謀。我朝不啟用此人,扶我大齊江山。隻因些黨派蠅苟?此人就算是我皇兄一黨,又如何。隻要他早定北患,本王百死,又有何懼。”
楚鬱腦中混雜的吵嚷聲伴著顱內針紮似的痛緩慢平定。
他抬眼又看了葉向麟,有些歎息,“原來你還真是個將才。”
那些不堪入耳的話本,倒也不全是誆人。獻王當年,果然是十分賞識此人的才華,於是,有了後來掌兵得權的葉大將軍。也果然,因為這個人起勢,將他打入萬劫不複。
他這些時日,偶爾白日、夢中,也會有些舊事、舊人恍惚進入腦中,當夜養和殿上,他失憶之事,確非作偽。如今想起來的事雖不多,卻能令他清楚地判斷出,他並非弑父殺君之輩。
他夢裡的景文帝,待他極儘慈父之能事。樁樁件件,留在他抓不住的記憶碎片裡,儘是溫柔美好的。
今晨夢裡,他依稀能見得那夜養心殿中,帷幔重疊,他的父皇病臥纏綿於錦塌,擺手喚他,“阿昱,近前些。朕......再瞧瞧你。”
殿下跪侍者,一身素袍,看來已是衣不解帶的侍疾數日。而今聞言,滿麵清淚,踉蹌膝行上前。榻上老者將他擁入懷中,撫他發頂。
“朕此一生......確有荒唐不經之處,與我兒,亦多有爭執,如今回首,多是為父的昏昧。而今朕時日無多,雖不能眼見阿昱登臨禦極,施展抱負,然朕並不憂慮,阿昱心懷天下,憐愛子民,一定會是個好皇帝,一定比朕,強上百倍。唯獨未見吾兒娶妻生子,朕深以為憾.....我或不是個好皇帝,但一直想著,不可不做個好父親。”
他懷中人泣不成聲。
夢中回首之人,亦是心痛如絞。
他就算隻剩下一點理智,也不能相信,夢裡那個因行將喪父,痛的五內如焚的年輕人,會為本就唾手可得的帝位,鋌而篡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