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策寧直到寅時才到定東大營,回來時臉色並不好看,牧高備好了熱水。他進帳卸了臂縛,脫下外袍,解開裡襯的扣子,身上徹底卸乾淨了,一頭紮進浴桶裡。
頭落又起,把腦袋泡清醒了,用手掌抹了把臉,水珠順著高挺的鼻梁滑到鼻尖,再次墜入汪洋,熱氣彌漫在眼前。
他合眼假寐,黑暗中,宋顏樂昨日偷偷潛入他的帳子,給他喂下勾凝散的畫麵浮現在眼前。他當時是閉著眼的,但卻像是親眼看著的。
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落到西境人手裡,她卻還能活著回來。她所做的一切目的何在,從頭到尾到底哪一麵才是真的。
熱水偏燙,嚴策寧卻絲毫不覺。他兩臂搭在木桶邊緣,頭也抵著,在雲霧氤氳間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憊。
意識漸消,不知是體內殘留玉魅起了作用還是日有所思,他墜入了夢鄉。
“你這麼做不對。”
十四歲的宋顏樂昨日才到都城,今日就隨舒離來拜謁洛安王爺。洛安王府在都城,嚴策寧是嫡幼子,與老王爺一同住在都城,嫡長子留在落安,管轄落安。
宋顏樂不久前被舒離氣到了,自己跑到了王府後院,正巧碰到了蹲在池邊解九連環的嚴策寧。
宋顏樂這會在都城已經赫赫有名,頭上自帶“立有軍功”四字,她一臉嫌棄,看著正抬頭巴巴望自己的嚴策寧,又道:“你剛剛做錯了。”
她也蹲下來,毫不客氣地挨著嚴策寧坐,一把搶過他的九連環,開始馬不停蹄地搗鼓,動作井井有條。
而嚴策寧完全怔住了,他是第一次和女子靠這麼近,近得還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梅花香氣。
他眼睛不自覺移到宋顏樂的側臉。長得很精致,五官很明豔,睫毛卷曲的弧度剛剛好,趁得她很有靈氣。她手上不停,朱唇翕張,像是在默念什麼口訣。
嚴策寧知道成國公宋懿的妻女,舒離將軍與宋顏樂。這對軍功赫赫、天資過人的母女在都城是出了名的,他不用刻意打聽,消息便自動傳進耳中。
他聽說舒離今日要帶著宋顏樂來府上,怕他爹萬一來了興致讓他與宋家定親,才躲在後院,想不到宋顏樂竟自己跑來了,還撞見了他。
他這會兒看著宋顏樂,心想著這女孩倒是與他想象中的不同。明明在西境待過這麼多年,卻沒有一點飽含風霜的模樣,上天真是給了她一副完美的皮相。
此事的嚴策寧因為從小就待在王府裡,沒有像宋顏樂那般走南闖北,見過的事物少,母親早逝,平日裡沒多少友人,因此他養成了一個不好的習慣:不愛說話。
宋顏樂還在解,似乎忘記了口訣,飛速抬眼瞥了嚴策寧,心虛的說:“我很快就解開了。”
嚴策寧笑了,笑聲很輕。
宋顏樂頓了下,抬頭正視他,似乎有些惱火,“我真的很快就解開了,你笑什麼!”
嚴策寧收了笑,搖了搖頭。
宋顏樂看著他略顯稚氣的麵龐,想到了舒離說的話,“他不太善於表達,跟他相處時你就多說話好了,不用怕氣氛冷,反正你話多起來幾十頭豬都拉不住,他應該會很喜歡。”
這些都是舒離從嚴策寧過世的母親信中得知的,不知管不管用,但她見過幼時的嚴策寧,一眼就很喜歡,總想著一定要尋機會讓自家閨女去接觸接觸嚴策寧,萬一真促成一段佳緣了呢。
舒離後來也沒想到,兩人還真看對眼了。
宋顏樂咳了幾聲,作勢裝成大人的語氣,道:“你日後若是覺得自己一個人無趣,就來找我玩,成國公府離你們王府不遠……我有空了也來找你玩。”
女孩本就比男孩長得快些,宋顏樂年少經驗豐富,身量沒有嚴策寧高,看著卻像是姐姐一般。
此時正是黃昏時分,天際鍍上了金邊,落日正圓,餘暉打在這方。十五六歲的少年少女情竇初開,因為隨意的一句承諾,就契合得很,真就不約而同地往兩個地方跑。
落安王府與成國公府成了兒女親家。
大多數時候是宋顏樂跑來找嚴策寧,她是個閒不住的人。本是約好了嚴策寧去她府上,沒想到她卻等不及自己跑出來了,然後正巧在都城最繁華的九龍大街上相遇。
每每如此,嚴策寧都要說教她一頓,說女子孤身跑出來危險,然而宋顏樂在西境待久了,什麼危險沒見過。
宋顏樂仍要如此,她很喜歡跑來與他見麵的感覺。
嚴策寧麵上責怪,心裡喜悅得不行,但他是個敏感的,一麵是真心怕她會遇危險,一麵又怕她會厭倦了自己,指不定哪日就不來找自己。
他會學著宋顏樂多說話,很多事情依著她,不管是掏鳥窩還是下河鳧水,他都跟著一起,也很享受。
可他的擔憂真的出現了,那個暑夜,宋顏樂終於說出來了,他還是讓她厭倦了自己……
“將軍!”
一道男聲打破夢魘的纏繞。
“將軍,宋軍師醒了。”